萧衍死在这年春天。
    我二十七岁的早春。
    那些老时光轰然倾倒,他死时像一棵树——由根部被生生截断,留下裸露的年轮,苍老的皮相,以及将死的一把骨。
    尸体,来得这样无声无息。
    我在他临死前去探望过他,他是被罗兰的人送去医院的,送来时已经神智不清,胃部翻腾痉挛,几度呕出红黄相融的胃液。里面可能掺了血。
    他看到了。
    我掘了的,罗拾的坟。
    那个男人终于来到了老情人的坟上,最后却将血呕在老情人的骨灰里。大雨之后,他昏倒于一滩血,掌心是束怒放的白花……
    祭奠他早逝的,不能见光的爱人。
    医院内,我与他生前最后的会面;他平直地躺在乳白色床笠上,整个人枯瘦,皮包着骨,灰沉的脸上泛起不自然的红,浓黑的眼仁,眼白处覆着层浑浊的,粘稠的组织。
    眼皮坍塌而下,嘴里插着管,一路通到肺。他看见我来,那张将死的脸狰狞着——由恨迸发出的生气,带着周身挥不去的死味;如同千年尸骸间,糜腐厚重的棕青色尘埃。
    萧衍的嘴几度张合,喉咙卡着根管子,他什么也说不了,咽不下。我走近他时,他原本蜷缩的手发了疯似的抓住我,将指甲死死嵌入我手腕里,几乎要刮走我的肉。
    我凑到他脸边,看着他起伏的喉腔,隐约辨析出他想说的话。
    疯狗。
    我笑着,握住他的手,任由他刺穿我的皮肉:“你都看见了?”
    “看见我掘了罗拾的坟吗?”
    我用掌心抚上他的额头,极其温柔地试探他的体温,滚烫得几乎烧手,他的身体仍在做最后的抗争。
    在生死间的最后一刻,他几乎绝望地颤着音,口齿不清地问我:“为什么……”
    我将手垫在他的脸侧,对上他那双污浊的眼:“我做错了什么吗?我只是在替你们收场。”
    “萧衍,如果你晚一天去的话,或许就能跟罗拾死在同一天了。”
    那本是我送给未亡人的小小礼物,只是没想到他居然会提前一天来。
    “我好欣赏你这么痴情。你爱了罗拾这么多年,萧欠知道么?”
    萧衍抓住我的手突然松开,盯着我,眼球几乎冲破眼眶,胸腔急促地起伏,喉管几乎刺穿他的皮肉——他极其惊惶地看着我,仿佛我是他最深的梦魇。
    “我长得很像罗拾对不对。”我坐在他的床边,将他的手重新拾起。他的皮肉干涩,只能隐约握到早已硬了的骨头,“所以你才会把我留在你身边。”
    “让我和你的儿子在一起。”
    “借我怀念你不为人知的爱人。”
    “而这些……”我突然掐紧他的手,十指交错,仿佛情人间的窃窃私语,“你以为我不知道。”
    我松开他的手,看着它狠狠跌到床上。萧衍卒然咳嗽起来,从嘴里流出许多粘稠的鹅黄色液体,一路划过他脸侧——那管子卡在喉腔,生不得,死不能。
    他已经没有力气了。
    睁着眼,僵硬地倒在床上,瞭望。
    瞭望那个不为人知的曾经。
    “你应该庆幸,我比罗拾温柔。”我从桌子上取出一沓纸巾,垫在他脸侧与脖子之间,蓦然想起些什么,顿了片刻,只觉得可笑,“我差点忘了,罗拾很爱你。他对你很好。”
    “所以他怎么会伤害你呢。他只会伤害我们。”
    “他只会用我们来给你殉葬。”
    我将他的手掰直,诺大的房,只剩一个疯子,与一个将死之人互诉心肠。青苔横生在犄角内,掀起灰青壁面,医院内闷厚的酒精味,混着萧衍最后的鼻息——令人难忘的,恶心的味道。
    他快死了,只有眼珠还在转动着,却不瞑目。
    “我记得你有个妻子,”我凑上前将嘴角高高扬起,“那可真是一个美人。”
    恍惚间,仿佛回到十叁年前,我第一次见蝴蝶母子。
    真是只有这样的美人,才能生出蝴蝶这个祸水。
    “这样一个大美人在你都不珍惜。萧衍,你真的好任性。”
    他猛然颤抖起来,动作之大几乎要将喉管刺穿身体;他死命伸手想杀了我,我只是笑着,站在一旁看他癫狂。
    直到过了很久,他终于挣扎不动,我才回到他身边,贴着他耳语:“十叁年前,我给你太太送了一个视频。你猜猜我录了什么。”我的眼睛徘徊在他的脸上,隐约回想起当年视频里,他娇气的模样。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你第一次来我家的样子。”我近乎温柔的将手放在他额头上,  “那天,是我妈妈头七。你还记得那天你和罗拾在干什么吗?”
    “你们在做爱。”
    那一刹,万籁俱寂。
    阴潮的房,连绵不断的雨,晦涩的吉量色老墙,床榻之上的将死之人……
    我仰头望天。
    “我都录下来了。你知道是谁帮我送给你妻子的吗?”
    “是罗拾。”
    几乎是那一瞬间,萧衍将血呕了出来。喉管大约刺穿了他的肺。
    我平和地看了他半晌,笑了笑:“你真该庆幸我不是一个喜欢脏手的人。”
    所以才会给你们这样多的时间。所以才会对你们这么温和。
    我还是太仁慈。
    这个闭环终于被我合上。而闭环中的那些人,终于逐一死在了……
    我将手伸向他的喉管,很轻地叹息了一句:“你可以……”
    “去死了。”
    我将喉管从他的身体内抽出,一连带出太多血,粘在喉管上,铺在我的脸上。湿润,腥臭,带着胃液的酸腐味。
    他死得很不体面。
    这个男人啊。
    这两个……男人啊。
    喉管从我手中滚落,跌在地上;我站在他身旁静默,看着他的身体从黑红转向蜡黄。在那么刹那之间,他全身的血液仿佛凝固,沉淀,到最后彻底失去生气。他像是个蜡人,死时周边没有一个亲友,只有我。
    只有我看着他走完这段路。
    我曾见过太多死人的背影。
    他死在罗拾忌日的前两天,除了那束花与罗拾坟上的一滩血,他与罗拾再无交集。
    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他们曾经相爱。
    也不会有人记得,曾有一个女人,她叫张弱水。
    他们都死在一年的春天。这场湿潮的,阴冷的早春成了他们叁人的埋骨地。
    死了,都死干净了。
    再不干净的人,死了也该干净了。
    萧衍死的太匆忙,死时候除了我谁都不知道。我站在他的床边,将白单子给他盖过头,他的眼睛至死都是睁着的,呆滞的,早就没了光。
    一切走得这样迅疾,死亡来得毫无声息。就在这同一天,我掘了罗拾的坟,萧衍也死在了我的手上。
    可怜的蝴蝶,他什么也不知道。
    他不知道,他的树已经倒了。
    他是我的了。
    很久……久到我终于想起来时间。我重新推开门,门外,一群人沉着脸安静地等候。
    “大小姐。”为首的先生朝我稍稍低了低头。
    “准备葬礼。”我哑了哑声,“告诉罗兰,准备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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