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程夫人若是轻易气馁,就不是那个玉堂汇里,那个人人称道的“跟着她‘点秋香’,点哪里‘鸳鸯谱’准到哪里”的首席红娘了。
    她在帮别家太太夫人挑儿媳的时候,就没有失手过,哪能到了自家亲儿子这儿,点错鸳鸯谱的理?
    于是等到过年程戬好不容易放假在家,想好好休息时,家里却开始不间断地涌入一些妙龄未婚单身女子。不是在他和他爸打高尔夫球的时候不知道哪冒出来的叔伯姨婶带着女儿来陪他妈喝茶,就是他在视听室,他妈突然不知道哪儿找来个满身香水味的千金来陪他看电影。
    等程戬回过味儿,识破他妈的损招时,他的话已经问出口了——
    “上次那位阮小姐,怎么没来家里坐坐?”
    他亲爱的母上大人,两眼跟看见了苏富比拍卖会上心仪的珠宝似的,放射出狩猎者的光芒。
    程戬心里暗道不好,中计了!
    便听见程母悠哉游哉地端起花茶,敛住唇边不住上扬的笑意,故作可惜道:“碧泞呀,陪她表姐去日本待产了,前几天给我拜年的时候还说,她可能有定居日本的打算,之后玉堂汇的插花课就要另请高明咯!”
    闻言,程戬眯起深不见底的双眸,缓缓吐出几个字,“定居日本?”
    “是的呀!”程母添油加醋,“碧泞在日本好歹还是呆了些年的,她在那里是不是本来就有意中人了也难说,万一这次她去了跟意中人破镜重圆,在那里结婚生子也是理所当然的呀!”
    尽管知道母亲多半是瞎编乱造,用来搅乱他心志的,程戬还是忍不住多遐想了一些——就他对阮小姐的印象来说,看着确实像是会早日结婚生子定下来的人。
    那样一个光风霁月的人,也不知道会嫁到怎么样的人家,才算不吃苦呢?
    程戬脑海中倏忽就闪过这个奇怪的念头,仿佛……倘若阮碧泞嫁的人不是他,就非得算吃苦。他哑然失笑,印象里,在大雪纷飞中初会的那个长发女孩,目光清澈声音柔和,举手投足间尽显大家闺秀的优雅气度,可她又与他见过的寻常女子太不相同。
    程戬身边也有几位非常卓越出众的女性朋友,她们有的知性温婉有的雷厉风行,有的看似娇惯其实背地里为达目标时常下苦功。听完阮小姐的家世背景和人生经历,程戬总结她与她们唯一的相似之处,大概就是她也是属于出身不凡却依然很努力的那种千金大小姐。
    但她身上有一股柔韧的治愈力,将她整个人都衬出一种非比寻常的温柔感。
    直到半个月后,程戬在神奈川县的镰仓偶遇碧泞,他才不得不承认,自己从一开始就被她身上独有的气息吸引到了。
    程戬是去东京出差的,结束商务会谈后,合作方邀请他在关东地区多留几日,不妨去近旁的神奈川和静冈县游玩一番,那里有颇负盛名的箱根温泉,可以看到富士山的伊豆半岛,临海的古都镰仓等等度假胜地。
    川端康成笔下的《伊豆的舞女》,是程戬看过的少数日本文学作品之一,所以他很久以前就慕名到访过,箱根他也去得不少,倒是镰仓这“网红圣地”,他从未去过。
    到镰仓那天阳光明媚,程戬的随行翻译和助理保镖为了给他独自欣赏美景的空间,都离他隔了一段距离。程戬拿出手机,拍了张波光粼粼的海景,没有半分迟疑,他找到那个只有“程先生,今日多谢款待!”和“阮小姐,不必客气。”一来一回两句客套话的对话框,发送。
    不奢望能立马得到回复,但是程戬捏着手机,无心再光顾风景。
    “叮!”
    提示音响起,程戬看到荧幕上写着:“R:【图片】”
    点开来,是一张称得上一模一样的海景照。
    程戬一怔,他下意识偏头,在游客不算多的海岸边,找寻阮碧泞的身影——或许是他想太多,或许这是他的期待罢了——那一刻他几乎是感觉到,他和碧泞就在同一片海岸。
    然而,最后他一无所获地离开了那里。
    坐在回程的车里时,程戬不想打哑谜了,他问碧泞:“你在哪儿?”
    等了好一会儿,没有回音。
    车子开到酒店门口,程戬下车,他的酒店管家已经在大门口等他了。管家的中文说得不错,一面热络地与程戬寒暄,一面带他去房间。
    路上,管家见程戬说话的情绪不高,便岔开话题道:“程桑,刚刚有人为您送来了一盆花,我已经着人送到您的房间了。”
    “谢谢。”程戬没有多想,以为是合作方送来的。直到步入房间,看到那盆别出心裁的插花,程戬骤然顿住步伐,“这是谁送来的?”
    “是一位女士,”管家见程戬表情不对,立马解释道,“我们在接收花前,已经仔细检查过是否存在潜在威胁了,加之那位女士自称与您相识,她也有源氏家族在本社的VIP卡,所以……”
    “她什么时候送来的?”程戬迫不及待地打断管家的话。
    “就在您回来前,大概不到5分钟。”
    程戬掉头就走。
    他步伐极快,说是步步生风也不为过。走着走着,他突然一扯领带,开始疾步奔跑起来。领带随着他的加速,在胸前翻飞,身后一群不明所以的随行人员也跟着狂奔起来。
    冲出酒店大门时,程戬才想起来,自己忘记问管家有没有留意送花人是如何离开的了。若是乘车,怕是不知去向了。
    “程先生!马路对面就有一个车站,那位女士刚刚是往那个方向走的。”管家体力不错,领悟力也不错,气喘吁吁地跟上来跟程戬报告,“我带您去!”
    “有劳。”
    有人带路,程戬便有时间拿出手机联络人了,他想直接拨语音,但转念一想,日本的火车地铁里好像不能接电话——
    不管了!
    程戬很久没那么莽撞了,突然打电话给久未联络的相亲对象,一点儿都不像成年以后被迫接受了一大堆绅士教育的程氏行事风格。他听着单调枯燥的铃声,直到对方无响应而自动挂断。
    人山人海的车站,管家满头是汗地把买好的交通卡递给程戬,并且四处张望帮着找人,程戬身后的人步步紧跟,生怕跟丢了少爷饭碗不保。
    程戬个子高,在人群中鹤立鸡群,他视力又好,自从楼梯往下时就开始扫视在等车的人们。广播和电车进站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程戬在火车驶来的刹那,看到了远处的一道背影。他急急冲下去,赶在车门关闭前,闯进了车厢。
    耳畔是陌生的语言,视线所及范围没有那道背影,程戬走过一节又一节的车厢,手机不停震动,他丝毫不理会。电车广播声音再次响起,程戬穿越过车厢,看到了那个背对他站立,静静望着车窗外景色的女子。他按掉来电,打了句“勿扰。”
    “阮小姐。”程戬喘匀了气息,才走过去,小声打断了正在放空的碧泞的思绪,“好久不见!”
    碧泞回首,显然很讶异,她对于眼前再次仿若从天而降的男人有些手足无措——这是她从来没有体验的场面——本不想打扰,送盆花就不再见的人,却突然偶遇在人潮拥挤的车厢。
    “程、先生?!”碧泞咬了下唇,“好巧啊!”
    程戬差点就要将“巧什么巧,都怪你没看手机”的怨怼道出口。但,他不急着自我拆穿,只是从容地换了一只握着吊环的手,这让他从与碧泞并肩的站位,变成了略微侧身,就能将她环拥的姿势。
    “你要在哪里下车?”
    他突然缩进了两人的距离,碧泞有些紧张,但并不排斥他仍葆有风度的靠近,她低头轻声道,“原本打算先在长谷下车,再去极乐寺附近,给表姐买份她喜欢糕点带回去。”
    “那现在呢?”
    碧泞抬头,望着程戬嘴角噙着的笑意,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现在不想去长谷了。”
    程戬追问:“长谷原本有什么可去可不去的缘由吗?”
    碧泞迟疑了一下,没有隐瞒,“我朋友曾说,长谷寺里的十一面观音慈悲,我有什么烦恼心事,看到观音便就能放下。”
    程戬的心倏忽被这句话触动,像是被人狠狠擂了一下,又重又精准。他看到车站广播屏上显示【长谷】字样,他毫不犹豫地攥起女孩的手腕,走出车站。程戬并没有直接与她十指相扣或是牵手,他自离开车站就变作抓着碧泞毛呢外套的衣袖,按照指示牌走向不远处的长谷寺。
    走了好长一段路,程戬都没有说话。碧泞自然也不会开口,她一直默默跟着他,不挣扎也不主动,任由他带路。直到买票入内时,他才松开她。
    氛围有点诡异,暧昧涌动却无人敢率先打破这份静谧。两人缓缓在寺庙中漫步,冬日的长谷寺很清净没什么游客,碧泞轻车熟路地走向观音雕像所在的主殿。程戬在她身后踏入主殿的瞬间,猝不及防地开口:“碧泞,我便是你的心事吗?”
    不等碧泞回答,程戬就仰首伸眉,对着观音像俯身一拜。礼毕,他回望身后停滞在原地满脸通红的女孩,弯唇道:“那你跟观音说,不要把我放下,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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