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找律师的人,目的都很明确。有的是想讨回公道,比如借贷纠纷的债权人,被欠工资的劳动者;有的是想消灾解难,比如买卖合同的违约方,造成损失的侵权者;还有的是想规避风险,比如希望律师帮忙起草、审核各类协议,将不利于己方的因子扼杀在缔约阶段。
    像这个妇人这般求救的,最大的可能就是,卷入了一场刑事犯罪,曲衷的专业领域。
    她看着满脸愁容的妇人,冷静地向她抬手示意身后的会议室:“您别急,先去那里面等我一会,我很快来。”
    她要去接待客户,但前台不可无人,想了想,曲衷走到许艳茹工位:“许律师,有空吗?”
    曲衷来得太过突然,许艳茹玩得又太过投入,所以当曲衷走到她身后问这句话的时候,许艳茹的蜘蛛纸牌界面根本来不及叉掉,她只能尴尬点头:“曲律师,有什么事?”
    曲衷也不管她是不是在摸鱼,直截了当地说:“我有个客户到了,想请你帮忙坐一会前台,方便吗?”
    许艳茹没有一口答应,而是起身往车神办公室走:“好的呀,我去和我师傅说一声。”
    话音刚落,曲衷便被她脸上的笑容照得晃了眼,心跟着极短地颤了一下。她也不想这样,可细微的情绪就这么涌了上来,像不慎甩落在扎染花布的一滴墨,很小很轻,但沾上的瞬间就密密麻麻地渗透开来。
    在观正,像许艳茹和车神这样的师徒关系有好几对,曲衷和许天霖也是这种关系。其他人都可以自然而然地喊自己的带教律师一声师傅,可唯独曲衷不能。
    因为她的师傅许天霖是观正的主任,整个观正的老大,所以从曲衷应聘他助理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许天霖的这个职务身份会永远优先于曲衷师傅这个身份。
    一开始的时候,曲衷曾不止一次地在心中抱怨,为什么她要是主任的助理,为什么她要因此承受所里更多的公共事务,又为什么她不能和其他人一样有机会喊一声师傅。这些问题,从来没有人给过她解答。
    还是个实习律师的曲衷,永远忘不了那天。许艳茹举着厚厚的52篇实习周记,得意洋洋地炫耀着,她说其间的每一篇,车神都亲笔写了点评。
    她一页页快速翻过的动作,宛若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向来以强悍姿态示人的曲衷,就这么出神地站在一旁看着,那个瞬间她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失落。
    等缓过来的时候,她才不得不承认,方才涌上来的,是自她成年之后再也没怎么出现过的妒意。
    许艳茹是个备受宠爱的小孩,她幸福得明目张胆,可曲衷不是。许天霖事情很多很杂,鲜有时间带着她做案子,曲衷大部分的实务技能都是跟车神苏荣钦学的。
    曲衷刚入职那年,正值毒品犯罪泛滥,律所平均每两个礼拜接一个毒品犯罪的案子,很多犯罪人都是来自非洲的黑人兄弟。曲衷怀疑当初她来观正面试轻松通过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她的本科专业那一格写着翻译二字。
    在通过了两个月的试用期之后,曲衷就开始跟着苏荣钦一起去看守所会见这些非洲黑人。那两年,由曲衷充当翻译的毒品犯罪案件多到,她以后哪天去非洲旅游,有望被列为最受欢迎的人享受最高礼遇。
    不仅如此,苏荣钦还带着曲衷去见客户,教她商务邮件的礼仪,一字一句地修改她写的诉状。
    一点不夸张地说,是苏荣钦成就了今天的曲衷。所以她可以不在乎任何人的评价,却要小心翼翼地问他一句罪名是否重要。她可以庭前在翟昰面前耀武扬威,却要特地听他一句旗开得胜。她收到胜诉判决的第一时间,也是把这份喜悦和他分享。
    可曲衷也清楚,她终究不能像许艳茹一样,和苏荣钦并肩坐在代理人席位上。曲衷作为观众,看过他们的一次开庭,师徒二人的配合默契得像羽毛球运动员的混合双打。
    那场庭审的内容具体是什么曲衷已经完全记不清了,不过她就是在那一次庭之后彻悟过来,苏荣钦不是她的月亮。虽然有那么一些时刻,有月光照在了她身上。
    当然,以上这些,不过是曲衷偶尔有过的负面情绪而已。忙碌的生活不允许她经常偶尔,这么矫情。
    与其用力哭,不如用力跑。想在申城当一名大律师,远比承受以上这些要难得多。
    曲衷的思绪被许艳茹推开门的声响拽了回来,她走到座位上开始收拾东西:“曲律师,你去接待吧,我现在替你去前台。”
    曲衷淡淡笑着道谢:“好的麻烦了。”
    等曲衷拿着纸笔坐到那妇人对面时,她的情绪已经稳定了许多。
    曲衷需要知道一些基本情况,于是先问她:“您怎么称呼?”
    “我姓余,叫余亚岑。”
    曲衷逐字向她确认,最后在笔端落定这三个字。
    余亚岑,她未来的委托人。
    “余女士,您刚才说您来找我是因为您的女儿?”
    最后两个字就像余亚岑的情绪开关,只要提到就会让她崩溃,她的声音中有了明显的梗意:“是…”
    每一个来找刑辩律师的委托人,脸上都会写着“天要塌,我要完”这几个字。区别是犯的事不一样,程度不一样罢了。曲衷早已免疫,她继续问:“具体是什么事情?”
    早该料到曲衷会问这个问题,可余亚岑却像个讳疾忌医的病人。即便已经坐上了就诊台,也还是有着难言之隐。
    她不说话,曲衷也不催她,只是安静地坐着等她开口。她知道,都已经指名道姓地来找她了,她肯定会说。
    “我女儿她糊涂啊…”余亚岑捶着胸口,停了好一会,才最终说出了那个令她不齿和蒙羞的罪名,“警察说,说她传播淫秽物品。”
    ……曲衷大概知道余亚岑是怎么找上她了,估计是看到了C区法宣公众号里面关于她的那篇文章,认为她比较擅长这类案子?
    性犯罪专业辩护律师…曲衷从未设想的执业方向。
    余亚岑说完就开始抽泣,曲衷从手边抽出一张纸巾给她递过去:“您女儿现在在看守所还是外面?”
    像这种与暴力无涉的犯罪,情节不严重的话,是很有可能被取保候审的。
    果然,余亚岑回答她女儿现在在家里,然后断断续续地边哭边说:“曲律师,您一定帮帮我们。她才大二,大好的前途不能就这么毁了啊……”
    帮,当然要帮,到手的案源谁不要。曲衷一口答应下来:“放心,这案子我接了。待会儿就把聘请律师合同、委托书做出来给您签字,您在这边稍等。”
    曲衷很快就将这些委托手续全部执行到位。当然,一笔不小的律师费也随之到位。
    她又问了余亚岑一些案件的细节,初步了解了这个案子的来龙去脉。
    余温,余亚岑的独女,现在申城D大医学院读大二。就这学校这专业,当真如余亚岑所言,前途大好。可惜,不久前余温因在色情网站上连载小说遭人举报。案发后,余温因涉嫌传播淫秽物品牟利被C区分局传去讯问。现案子已侦查终结移送C区检察院,余温被取保候审,等候检察院定夺。
    送走余亚岑之后,曲衷按照她提供的笔名和作品名,很快翻墙搜到了余温的那本淫秽小说——
    《请君入瓮》by一只鱼
    点进去一看,好家伙收藏过万,评论底下一堆催更的读者。最新的一条评论,发于两分钟前。
    这么火,她不进去谁进去,曲衷扶额。
    不管怎样,余温现在是她的当事人,为了更好地为她辩护,曲衷直接点开了她的这篇小说,一字不落地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看完之后,她拍案叫绝:“这哪里是淫秽物品?!
    “这简直就是艺术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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