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衷一觉睡到了自然醒。
    从窗帘缝中渗漏进来的一丝曦光照到了她眼皮上,像个无声的闹铃在唤她起床。曲衷施了些力道舒展四肢,挣扎着翻了个身。
    一掀眼,看到的是一个十分清醒的翟昰。
    清醒到让她无法判断,他是早早地醒来,还是彻夜未眠。
    他在看她,全神贯注,仿佛在欣赏一幅世界名画,尽可能地挖掘画中细节,怎么也看不腻。
    曲衷受不了他这一大早就脉脉深情的眼神,随即化身一只遁地的鸵鸟,把头一整个埋进了被子里。
    没想到翟昰并未因此收敛,反而凑了上来,把她连人带被一起圈进了怀里:“早啊,曲律师。”
    这三年来,曲衷被很多人喊过曲律师,她早就习以为常,把这个称谓当做一种职务标签。
    可翟昰也不知道哪来的本事,愣是把这三个字喊得柔情蜜意,好似在玩一种情侣间的角色扮演游戏,作为他对她的专属昵称。
    曲衷脸微热,从被子里闷闷地回了他一个“早”字,就是不钻出来看他。
    翟昰略微勾了一下唇,一个不宣而战的信号。下一秒,他就直接使出足以让曲衷举双手投降的必杀技:挠痒。
    屡试不爽。
    果然,他的手才刚放到她身体的敏感位置,曲衷就禁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像只被迫翻开肚皮的猫,一边手忙脚乱地抵御着他的进攻,一边嘤嘤求饶:“别……别弄了,好痒……”
    目的达成,翟昰成功把人搂进了臂弯里。他伸出一只手来,轻轻地抚摸她的后背,像是要把刚刚胡闹时在她衣服上面绞出来的褶皱给手动熨平。
    这个温柔的动作让曲衷很快安静下来。她懒洋洋地枕着翟昰的胳膊,贴上他胸口,一下一下地去数他的心跳。很匀速的频率,像计时器。
    温存了一会,曲衷柔着嗓音开口:“要迟到了。”
    她指的是翟昰。
    结果他的时间观念似乎和她的有些出入,又或许他现在正乐不思蜀根本不怕迟到,他低头凑近她耳朵:“不会的,再躺一会。”
    他的气息像丛傍水而生的芦苇荡,把曲衷的耳朵连同她的心刮得发痒。她不耐地动了动肩胛骨,表示无声的抗议。
    翟昰弯了弯眼,从她耳边退出去几分。
    曲衷绕着他手指问:“你今天会很忙吗?”
    翟昰专心答她:“有点,这些天都是一天两个庭。上午一个,下午一个。”
    “这么多啊,都是什么案子啊?”
    曲衷就是随口一问。翟昰闻言,摸她后背的手却顿了一下,他没说话。
    “嗯?”
    曲衷不明就里地抬头看他,翟昰也正把视线落向她。简单对视了下,曲衷就猜到答案了:“段宁齐?”
    翟昰点头:“前几天开过庭了,今早九点半宣判。”
    曲衷把头低下去“哦”一声,辨不出任何情绪,仅仅表示她在听。
    翟昰觉得她应该是想了解这个案子的后续进展的,他也打算趁这个机会全部告诉她:“那段录音出来之后,我传讯了段宁齐。录音里的罪行,他全都认了。后来我撤销了他的取保候审决定,他现在人在C区看守所。”
    曲衷静心听着他说这段话,这个本应由她作为辩方参与进去,结果她却中途退出的全过程。
    虽然段宁齐的案子早已和她没了关系,可听到之后心里仍然不是滋味,她忍不住主动问:“那你起诉书上的罪名和量刑建议怎么写的,方便说吗?”
    翟昰的回答并不令她意外:“强奸罪,无期。”
    曲衷轻呼了一口气,声音低低的:“那很好啊。”
    从被害人的角度,从社会公众的角度,这个结果的确很好。
    翟昰抚摸了两下她柔软的头发,像是有读心术一般,问出了她的所思所想:“还有话想问段宁齐?”
    曲衷看回去,对他坦诚:“嗯,我想再和他见一面。”
    尽快,越快越好。
    “他最快明天就会被移送新收犯监狱。”
    新收犯监狱,在申城Q区,专门收押全市被判死缓二年执行、无期徒刑、剩余刑期在三个月以上有期徒刑的成年男性罪犯。
    曲衷当即决定:“那我申请后天去探监。”
    后天?你确定要平安夜去见他?
    翟昰本欲这么问,想了一下又觉得没有必要。不论什么时候,一往无前,百无忌禁,这才是曲衷。
    “好。”
    ……
    平安夜上午,曲衷请了半天假,去Q区的新收犯监狱探监段宁齐。
    这是她时隔三年再次见到他,穿了一身监狱服的段宁齐。
    而他却好像完全没认出来她:“你谁?”
    曲衷的胸口浮动了一下,宛若被一颗小石子惊醒的湖面。很轻微的动作,很快归于平静。
    她说:“曲衷,我是曲衷。”
    三年前替他起草协议的实习律师,他先前的辩护人,也是亲手把他送进这里的背叛者。
    段宁齐一动不动地看着曲衷,似乎没想到她居然还敢出现在他面前。
    曲衷来见他,就只想问他一句话:“三年前,你受让月亮船幼儿园是不是就是为了犯罪?”
    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曲衷脑中,每每想到都会让她不得心安。
    因为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当时替段宁齐起草协议的她,就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为他的强奸犯罪提供了中立帮助。
    她这辈子都会过意不去,对那群受伤的被害人。
    她屏息等待着段宁齐的回答,犹如一个等待宣判的被告人。
    “不是。”
    段宁齐说不是。
    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曲衷的心才终于卸下千斤重担。
    私心让她忍不住又多问了一句,替三年前的实习律师曲衷:“你说那份举办者变更协议起草得很好……”是真的吗?
    没等她问完,段宁齐漠然觑她一眼:“什么东西?”
    “举办者变更协议。”曲衷重复了一遍。
    段宁齐大概是记起来了,他耸了耸肩,唇边的讥诮意味一目了然:“你是说拿给我签字的那几张纸?呵,我根本一个字都看不懂。”
    曲衷大脑嗡了一下。
    段宁齐的态度冷淡,毫不关心:“说什么起草得很专业,不过是给苏荣钦面子罢了。我是他朋友介绍过去的,所以苏大律师给了我一个优惠价……”
    他曾在曲衷的心里点了一盏烛火,在那段她无法在文书落款处留名的实习期间,给过她莫大的鼓舞。因为他的这句嘉赏,曲衷第一次在实务中感受了律师职业的价值。
    可他现在的这些话,就像一团团迅速升华的干冰,把那盏烛火赖以生存的氧气一点点地覆盖掉了。
    看着满目讷然的曲衷,段宁齐挑眉:“不会吧,你当真了?”
    呼——
    烛灭了。
    是啊,她当真了。她记了好久,开心了好久。
    ……
    早知道会是这么一个让她憋屈的答案,曲衷就不问了。
    她怏怏地从监狱走出来,有种魂不附体的剥离感。
    可一出大门,灵魂就归位了。
    因为她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别人,而是翟昰。他正在不远处站得笔直,微笑着对她张开了双臂。
    天哪,他怎么会在这里……
    曲衷什么也不想,激动地跑过去扎进了他的怀抱。
    吸收了满满的日光,温暖得不可思议的怀抱。
    曲衷抱紧了他,脑袋轻轻地蹭着他胸口:“你不是上午下午都有庭吗?”
    翟昰下巴抵上她发顶,不动声色地说:“有,但现在是中午。”
    曲衷“啊”一声,从他怀里退出来,着急道:“那你还跑来干嘛,在办公室休息一下呀。”
    翟昰无所顾忌地抬高嘴角,低头找她眼睛:“怎么,你心疼了?”
    他也凑得太近了,任何一个扯谎的小动作都会被识破吧。
    曲衷的嘴炮技能完全失灵,她微微后仰了一点上身,支吾道:“我……我就是觉得没有必要,我又不是不认识回去的路。”
    “可是,”翟昰把她的手拉过来,态度虔诚,“我觉得你这时候可能会需要一个拥抱。”
    所以他来了。牺牲了仅有的一点午休时间,来到了她身边。
    曲衷再也没法嘴硬,重新抱住了他,嘀咕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翟昰把她圈紧,发出一声轻松自得的笑:“因为我会读心术。”
    曲衷“嘁”一声,她才不信。
    再一想,不对啊,他是检察官。检察官读的都是谁的心,犯罪嫌疑人的。
    反应过来后,曲衷锤他后背一下,佯装发怒:“好啊,你把我当你的犯罪嫌疑人。”
    翟昰否认:“哪有。”
    “哼,”她抓住机会和他谈条件,“那你答应我,以后再也不许拿提审那套来应对我。”
    翟昰想问他什么时候拿提审那套来应对她了。算了,还是不问了。
    “我答应。”他郑重其辞。
    曲衷还嫌不够:“你发誓。”
    “好,我还用宪法发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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