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四这一天仍然是徐世守的休沐日,因这日恰好是他与夫人成婚的第三年,他心中想带着漪娴出游庆祝,只是漪娴怀着六个月的双生胎,肚子总比寻常怀孕的妇人还要大些,行动处又不是十分方便,所以思来想去,还是不忍随便带她出门。
    然而虽出不了门,他仍是精心在府中布置了一番。
    漪娴是生在夏日里的,并且她自小和圣懿帝姬一起长大,大约也有些志趣相合的意思,两人都十分喜欢池塘中的藕花莲叶。
    然而如今正是三月,还并不到藕花盛开的季节。
    这天夫妻两人用完了晚饭,徐世守便照旧说要带着漪娴在园子里散散步,转上两圈,方便她来日更顺畅地生产。
    漪娴秀气地取过托盘中的丝帕擦了擦唇,又将丝帕向内迭好放下,然后抬起手臂,将自己的一只手递到丈夫宽厚的掌心里。
    “好啊。”
    威宁侯府里是有一个大池塘的,还是成婚之后,因为徐侯夫人喜欢,所以侯爷现找人挖出来的池塘。
    里头养着满池的锦鲤,还有几只白胖的肥天鹅,池中种着专门从姑苏请来的藕花种子,池塘里的碧水引自山间,更是清澈照人。
    不过现种的藕花,想要等它开了满池也还是需要些功夫的。漪娴算了算,大约等腹中的孩子们一两岁的时候,这一池也就彻底长满了。
    日后岁岁年年,风动莲开,满池藕香,数十载不变。
    然而让她没有想到的是,今夜的池塘碧水之上,竟然同样开满了满塘的莲。
    黄昏暮色,天际洒下一片朦胧的晦色,灿烂的晚霞也渐渐收起了绚丽的余光。
    满池的荷花灯逐水而飘,荡漾着一池的星光。
    她有些不可置信地转头望向身旁的丈夫,而那人也正含笑看着她。
    是他,是他为她准备了一池的荷花灯。
    漪娴有些惊讶地张大了唇,愣愣地看着面前的景象,许久都没回过神来。
    良久,他低声问她:“你喜欢吗,悄悄。”
    漪娴小心地捧着自己圆滚滚的肚子,靠在他怀中,眸中浮起一层水雾,连连点头。
    “仲澄,我喜欢的。我喜欢。我很喜欢。”
    但徐世守并没有告诉她,这三百盏荷花灯,每一盏都是他亲自去宝蝉寺求来的。
    他在佛前叩首三百下,求来三百莲花灯,愿佛祖庇佑他妻子平安生产,一生顺遂。
    往后余生,他们一家四口在一起,一定都会和和美美的。
    当夜,或许是在这种氛围的催化之下,他们久违的同房交媾。
    没有怀上孩子时,他们的房事本就十分频繁,何况徐侯在她身上也颇为重欲,漪娴虽然并不在乎房事的数量,但是为了如愿求得孩子,加之也舍不得他强忍着,所以每次都是答应了的。
    初初被诊出滑脉之后,徐世守因为顾忌她的身子,就再也没敢和她行房。虽然两人仍然同床共枕,但他一直老老实实地,甚至都没提出让她用手或是其他来帮他纾解。
    是以,这一夜却是漪娴有孕的半年之后,他们第一次房事。
    无非为了欲望,倒更像是彼此情浓所致。
    情深蜜意,一切都是那般的水到渠成,似乎到了这个时刻,到了这个关口,他们就需要一场欢好之事,来让对方明白自己的心意。
    不过他仍然待她很小心,草草弄完了两次,他都十分照顾着她的情绪,只消她轻轻蹙眉半下,他就会紧张不安地立马退出。
    和从前那个在榻上只知横冲直撞的莽夫比起来,倒是长进了不少。
    漪娴仰躺在榻上,浑身汗湿。她伸出雪白纤细的臂膀环抱住身上的男人,喃喃自语。
    “夫君……夫君……”
    “我在。”
    “俏俏,我在的。”
    他一声声坚定无比地回应她。
    这几年里她的身段肉眼可见地丰腴了些,不再像从前只剩一副美人骨似的虚弱,气色也好了不知多少倍。
    元武元年他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只觉得她美虽美矣,那份美丽却实在让人不敢去亲近。像是蝴蝶的纤弱翅膀,好似被人轻轻一碰就会碎掉似的。
    然而这几年的将养却像是给她充填了新的血肉,让她重新扑闪着自由的翅膀飞上了枝头。
    *
    同样的这一夜,云州关外魏军的先锋部队已经到达了最远的边关重镇——沃野。
    方上凛拾起一面突厥士兵慌忙撤退逃散时扔下的纛旗,抖了抖,递给身后的宇文周之看。
    “这旗子上写了什么东西?”
    大纛上纹着的是突厥各部落共同的信仰图腾,因为纛旗又是独属于领军元帅之物,所以旗上又纹着这位领军元帅的姓氏、家族以及他所驻守的地方。
    宇文周之拧眉看了看,这个细微的面部动作却让他还未完全康复的伤口撕裂地疼痛了起来,他连忙克制住了自己的表情,思索片刻后回答了方上凛。
    “此乃突厥骆都王之旗,他与阿那哥齐非出自一个部落,但因其长姐是阿那哥齐之原配,所以也受到了阿那哥齐的重用。纛旗上云,命骆都王及其同族兄弟镇守……镇守一个名为鹰翅的重要地方。”
    将突厥语准确的翻译为中原的汉语,还要做到什么“信达雅”,宇文周之感到有些困难。
    不过大概的意思他还是表达了出来。
    比如说,这块土地,魏军收复了之后管它叫做“沃野”,但是在突厥语里,他们用“雄鹰的一只翅膀”来命名它。
    方上凛和左右的将士嗤笑了一声,不远处有人手中提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走过来:“所谓骆都王,不就在这了?”
    旁边有许多被用绳索捆绑在一起的突厥百姓,当他们看到那颗被提来的人头时,眼中都不约而同地流露出了哀凄绝望的情绪来,旋即一个接着一个的低声抽泣起来。
    是啊,那是他们的元帅,也是他们部落的汗王。
    乙海可汗死了,他们尚且可以在心中安慰自己,说他们好歹还有骆都王,他们还可以占据着这一块土地继续地生活下去的。
    可是等骆都王也死了呢?
    等到突厥各部落全线溃败,他们已成一盘散沙,再无反抗余力的时候呢?
    年轻男女和儿童们哭嚎落泪,然人群中一些年长者眼中却罕见的露出了一种十分平淡的神色。他们心中大约已然清楚,这片土地,从此之后很难会再属于他们的族群了。
    打扫战场毕,魏军中许多将士们都在战场上翻找起那些突厥士兵的尸体,将他们身上携带的一些金银财物之类有用的东西全都掏下来据为己有。
    不过这种事情自来都是被皇帝所默认许可的。
    而且他们可以随意掠夺的东西,也仅限于尸体之上。
    凡是不在尸体上的东西,比如骆都王及其妻妾兄弟族人们积攒在箱奁里的宝物,那就都是属于皇帝的私库的了。
    方上凛用手中的长剑挑了挑骆都王失去了头颅的身体,将他怀中的一块美玉和几枚金质的饰品捞到自己手里,敛入怀中收好。其他将士也心照不宣地对这些死去的突厥贵族尸体们做最后一遍的“回收检查”。
    他们是先锋部队,后方,皇帝带着皇后和魏军的主力也即将赶到这里来。
    在这里,皇帝将要亲临沃野祭祀天地祖先,以彰功勋,告知先祖这沃野四镇被收复的消息。
    并且接下来他们还要在这里大修城池军堡,设派边军驻守,彻底巩固魏朝对这一片土地的统治权。
    这里,就是魏朝新的土地边界,也是汉人的臂膀在这个时代可以伸到的最长的地方。
    不过就在魏军众人都亢奋欣喜不已的时候,宇文周之独矗在一旁的身影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并没有翻动那些尸体寻找财物以为自己积蓄私产、捞点油水,只是定定地站在这里,眺望着远方。
    数千里之外,哪里有一座如今这一整片天地上最大的城市,魏都。
    魏都里有一片普世之下最奢华精美的建筑群,那便是魏宫。
    在这片建筑群中轴线处风水最好的地方,住着如今宫里的老祖宗和小储君,那里叫千秋宫。
    那里面还住着太后现在唯一的孙女,崇清帝姬。
    不过那里离他实在是太远太远了。那里是大魏的中心,而他脚下的土地,是魏朝刚刚开拓的边疆,是距离魏都最遥远的地方。
    然而旁人见了他这沉默不语的样子,总会感到有些奇怪。
    ——若说他心里没有野心、没有拼劲的话,那着实是说谎话了,否则他何至于才从病床上爬了起来,就要急冲冲地跟着上先锋前线攒军功呢?那疯起来的那个劲儿,他们看了心里都毛毛的。
    可是若真的说他够有野心够在乎前程的话,他反而似乎从来不在乎这些金银的身外之物似的。
    方上凛摸了摸怀中的几块金子,抹了把脸上的血水,走到他身旁笑道:“把面具摘下我看看,你的脸成什么样了?”
    宇文周之脸上是一直戴着面具的,自他在俘获索儿札身受重伤之后,即便是伤好可以起身了,他也一直戴着面具,说是面上有伤,不好以真容示人。
    连皇帝看了也不过是淡淡瞥他一眼,并未说些什么,军中自然再无旁人置喙一二了。
    听到方上凛问起他的脸,宇文周之有些不大高兴地向边上侧了侧身子,
    “谢过将军关怀,我一切都好。”
    方上凛扬眉,抬手就要去亲自摘他的面具,“堂堂大丈夫,又不是什么兔爷鹤郎的,脸还见不得人?”
    兔爷鹤郎即时下世人对那些卖色为生以色侍人的美貌男子们的嘲讽揶揄之词了。
    宇文周之再度避开,并且这次的动作幅度又明显地大了许多,语气也更激烈。
    “卑下无事!不劳烦将军关心!”
    方上凛讨了个没趣,遂悻悻地收回了手。
    “咱们都是尸山血海里出来的男儿,哪个脸上没破过皮坏过相的,你尚年轻,约摸是愁着娶个媳妇回来,所以伤心罢了。”
    此言一出,周围皆是一阵哄笑,但这个话题也就此不了了之了。
    *
    这一日,晏珽宗正好带着婠婠来到了他们当日所攻破的阊达人的驻地,也就是阿那哥齐身死之时,他的王帐所在之地。
    短短几日之内,魏军将士们已然大致清点了许多突厥王室的各种器皿宝物,并且将那些东西一一登记在册,送给皇帝和皇后过目之后,再如绵延不断的流水一般,送去云州城,最后又由云州送回宫中,充入皇后的私库,其中最精美珍贵者,再放进坤宁殿里作为摆件。
    ——本来这些应该是属于皇帝的东西的,也应该归属皇帝的内府库。但是皇帝只说拿去给皇后,下面的人也就这么办了。
    是以若是这么仔细算起来的话,后世的学者们经过统计和计算,竟然得出了一个十分奇怪的结论,
    ——元武一朝的皇帝内府库是最穷的,然而他的皇后却又是历朝历代最富有的皇后。
    因为他的财富都在他的皇后那里。
    晏珽宗私下是这么和婠婠说的:“我的和你的,还有什么分别?”
    彼时正是情事后,婠婠枕在他膝上平复着呼吸,面色泛着旖旎的潮红,胡乱点了点头。
    他的确没有需要什么动用内府库花钱的地方。
    一般皇帝设立私库、并且默许亲信的文官们为他们打理私库、搜集财物,无外乎是一些私人的用处。
    比如拿东西赏赐自己的妃妾、臣下、宗亲,拿去哄妃子,给自己宠爱的儿女们准备嫁妆和聘礼,或者为了躲避言官的口诛笔伐,用私库的钱去修建一些供自己游乐的园林,蓄养专门服侍自己的歌舞伶人……等等等等。
    但是晏珽宗又没有这种需求。
    孩子么,现在只有她生的那一个;妃妾美人歌舞伶人呢,他不需要更懒得去看。至于其他的爱好更是趋近于无。
    唯一需要他花钱费心思去哄的,也只有她一个人。
    不过阿那哥齐也委实是个会享受的主,他自当上大汗之后,这些年明里暗里用各种手段积攒掠夺的财富规模也着实称得上庞大,其中不乏许多突厥人向异域外国购买的珍宝首饰和摆件。
    并且实话实说,里头也确实有许多东西,是魏朝都不常见的宝贝。
    臣下们将它们登记在册,又把厚重如山的册子送进皇帝的中军帐,请皇帝皇后过目。
    不过婠婠和晏珽宗并没有心思去看,他们只先随意挑了两三样,命他们送回宫里给太后和太子,以示帝后对母亲的孝道和对儿子的慈爱关心。
    “等等。”
    婠婠回过了神来,从箱子里取出一块样式别致的项圈,让人包起来一块送回宫里去。
    那是给崇清帝姬的。
    “柔宁也在呢。咱们险些忘了柔宁了。既然赏了聿儿,怎么好忘了她这个姐姐呢。”
    婠婠感到有些懊悔,果真是才刚和他了事毕,头脑都昏昏沉沉不清醒,做事丢三落四的。倘若这次忘了柔宁,倒叫人家一个小姑娘在宫里多委屈尴尬。
    皇帝歪靠在帐内的宝座上,餍足之后同样懒懒散散的。
    “多大的事。你不送,也不是没有旁人惦记着要去送东西给她的。”
    婠婠回眸看了看他,对他口中这个“旁人”是谁心知肚明。
    *
    他们现在没有心思一样样看这些宝贝,是因为要忙马上在沃野举行的祭祀之礼。
    中军帐内的衣架上挂着一件极尽奢华的皇后朝服,这是早在皇帝在出云州城收复六镇的时候,就急令命人去宫里取来的。
    比婠婠随身带来的那件还要奢华许多。
    等帐内的人走了之后,皇帝才从宝座上起身,从身后将婠婠环入怀中。
    “我会带你祭祀天地祖先,带你去沃野,向天地神明一起宣告我们完成的大业。”
    几百年来,再没有一个皇帝臣民以堂堂正正地汉民身份来到过沃野,成为这片土地某一方田亩的主人。
    更没有一个皇后在这里完成过祭祀之礼。
    他御驾亲征收复四镇的功勋,将会永远载于史册。
    不论史官如何提笔着述,那一页泛黄的书卷上,在那一天,她都是在他身边的。
    那一天是元武六年的三月十五。
    *
    嘟嘟嘟嘟~我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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