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武六年,三月甲辰。
    甲辰日正是这一月的十五之日。
    婠婠生命中亲身经历过的、值得她一生铭记的重要时刻并不算太多,然而仔细想来,却几乎都与他有关。
    这一天也绝对算得上是其中之一。
    这天的天气实在是好得出奇,苍穹碧蓝,白云悠悠。时逢春盛,空气中都弥漫着一种清新的气息,就连吹面拂来的风,都是让人感到舒适的。
    积压在魏人心中不知多久的紧张和烦闷,也终于可以在这盛春中长长一口气出去了。
    清晨时分,军中有几位擅观星象天色的小官们说道,这一月十五的月一定还会格外的圆,届时皎月清辉,景色更要同寻常的月份好些。
    早起更衣的时候,婠婠一边为他束蹀躞带一边对他说:“既如此,我们晚上在外面多坐一会儿,赏赏月吧。好久都没好好看过月亮了。而且,今天晚上军中也要摆庆功宴的。”
    晏珽宗自是答应了下来:“好,正巧我来亲手搭个篝火架子,为你烤只小羊吃。你还未尝过我亲手做的炙羊肉吧?”
    婠婠莞尔,将一把镶满了宝石的宝弓仔细挂在他腰间蹀躞带的小孔上,然后仔细调整了一下位置。
    他未登基之前在军中的时日颇多,行军在外,不比在魏都里潇洒自由地做一个皇子轻松,在外头根本没有那么多伺候的婢子下人,许多事情都得自己动手,所以其实皇帝会的东西还真是不少。
    “行呀,我等着你的炙羊肉。你若做的真的好,等回宫了,再做一回慈父,给聿儿也做一次吧。”
    但皇帝对自己烤羊的手艺十分自信。
    说话间婠婠已经给他系好了一整条腰带,并且将腰带孔中所有需要佩戴的饰品都一一挂上去挂好了。
    她再三理好他的腰带,然后又环着他走了两三圈,将他的衣领袖口处全都整了整,力保皆让自己满意。
    他今日的发都是她亲手为他束好的。
    等到收拾好了皇帝,婠婠才舒出一口气,自己往梳妆台前坐了,让婢子们再为她梳妆、更衣。
    这顶从宫中加急送来的凤冠沉甸甸的,是婠婠所有的冠子中最奢华精致的那一顶。夲伩首髮站:2 hhp.co m
    上用金丝攒着足足九龙九凤,然后龙身凤尾上还镶嵌着无数的珍珠宝石珠翠,平常婠婠每年基本也就只戴那么两回,同皇帝一起祭祀祖先和祭祀天地时她才戴的。
    否则天天将这东西顶在头上,谁能受得了。
    盘好了头发,戴好了凤冠,又穿上了裙摆迤逦的皇后朝服,婠婠拢了拢宽大的广袖,立在那落地的更衣镜前仔细看了看自己的仪容和仪态,一再确认自己今日没有丝毫出错的地方。
    两刻钟后,礼官跪在中军帐外请示皇帝,说是算好的时辰到了,帝后该出发去祭台了。
    这一次祭祀是将祭祖与祭天地合在了一起,实际上每年帝王的祭祀,即便是皇帝,也需各种中迎神送神、请牌位送牌位地三跪九叩,从头到尾跪跪叩叩能有上百次,也着实是一项不小的体力负担。所以很多情况下,一些皇帝晚年实在磕不动头了,就会让自己的儿子们代他前去完成这种仪式。
    比如婠婠的父亲到了最后几年,都是让太子璟宗去完成祭礼的,但是偏偏璟宗太子那个体格,也不是个容易劳动的人,每年跪完磕完回来,都得累个半死,让婠婠的母亲心疼不已。
    晏珽宗也不是那种喜欢给人家下跪叩首的人,他即位之后,就将这种繁琐的仪式大砍特砍,几乎免去了所有不必要的跪叩之礼。
    所以今日的祭礼,婠婠也没有给他添上什么多余的礼节。
    皇帝执着婠婠的手,同她一起踏上那高高的祭台,祭台下静立着上万整装盔甲的精锐将卒,台下四周垒砌了数座同样高耸的京观,整片天地之间都是静谧肃穆的。
    所谓京观,即是战胜的一方为了炫耀自家武功,收集敌人尸首堆砌在一起,最后封土而成的一种高冢。
    在步向高台的地上,铺陈着数十面突厥纛旗。因整个突厥实际上是以由阊达部落为首的数十个大小不一的部落联合在一起的,所以每一个部落自身也有自己的帅旗,即大纛,如前不久死在沃野的骆都王就有一面属于自己部落的大纛。
    这些铺在地上供帝后二人踩踏的纛旗多达十数面,原先制作极为精美,但是现在上头都沾染了一块又一块的血迹。其中最大的一面旗子,就是乙海可汗自己的王旗。
    婠婠一步步走得极为优雅贵气,姿态端庄,她慢慢抬起自己的脚,然后将它稳稳地落在地上的纛旗上。
    这种纛旗其实还是比较厚重的,质地说是像一层地毯也不为过,踩在脚下的感觉还十分舒适。
    ——不过过去的数十年、甚至数百年来,应该再没有人体验过将突厥王旗踩在脚下的感觉了。
    就连那些突厥的可汗们自己也没有尝试过吧。
    踏上高台的那一刻,婠婠微微抬起头向远方望去。
    这一刻她的视野格外的好,极目远眺,万般风景皆入眼底。正值春日,原野上泛着一层让人赏心悦目的翠绿波涛,其间还夹杂着种种色彩的野花,如锦上添花般星罗棋布地点缀其间。
    这里也是她这一生来到过的最遥远的地方。
    本来,她这一生都不会有这样的一天的。
    这些都是他为她带来的。
    荣耀。
    他们一起先祭天地及诸神,为天下苍生祈福,为国运祈福,然后又为先祖手奉祭品,接着在高台之上一起读完了那份长长的祭文。
    婠婠确实写的情真意切,前面那些感谢天地神明和祖先庇佑的言辞,都是些写了多少年的套话了;不过后面她以皇帝的口吻所写的关于这场战事的反思和内省,倒是异常地能够引人潸然。
    一般帝王祭祀时都是十分谦恭的,自称也都是“小子”。
    她花了很大的笔墨来悼念战亡者、为其祈福,也替晏珽宗象征性地检讨了一下以后不可再大兴战事劳民伤财之类的。
    在帝后二人用低沉下来的语气念诵着为战亡将士们所写的悼文时,台下肃立着的许多人眼眶都隐隐泛起了泪花,甚至还有泪水啪地一声抑制不住地砸在了地上。
    连婠婠自己读着读着,眸中都不禁有些湿润,一双美目像是被霜露浸过似的。
    晏珽宗有些愣神地看着她此刻的样子。
    她纤细有致的身段被裹在层层迭迭的锦衣华服之中,这套皇后朝服,光是完完整整地套到她身上去,几个婢子就花了小半个时辰的时间,可是穿在她身上,却又偏偏恰到好处地立的起来。
    也只有她能配得上这一身极致奢侈的妆扮,衬得上几班绣女共同辛勤劳作数月才绣成的这件裙裳。
    迤逦的长长裙摆,宽大如蝶翅的广袖,像是鸾鸟身上最华美的羽翅。
    她站在这高台之上,满目悲悯,是世人幻想之中最完美无缺的一国之母,似乎生来就是活在画像中的高贵神女,受到世人的虔诚供奉。
    亦是此刻高傲地盘旋在西北的一只凤凰。
    *
    在皇帝出神地凝视着皇后的美丽时,而台下的萃澜也沉默地抬头看着高台上皇帝的身影。
    很多很多年前,她就在坤宁殿侍奉还是先帝五皇子的皇帝了。
    皇帝小时候的乳母,就是带她和妹妹萃霜入宫的一个远房表姐,所以她们入宫后就跟着表姐一起伺候陛下。
    那时候太后不喜欢这个儿子,跟在皇帝身边伺候的宫人多有不用心者。别人都不大愿意在五殿下跟前做事侍奉,只她和妹妹留了下来,两人打心眼里就像拉扯自己的孩子一样带大了这个皇帝。
    皇帝小时候虽然长得很快,可是却也瘦,大抵是常年在那个皇后“母亲”身边心情郁郁,饭食又不是太好,所以最后只长身量不长体格了。也是因为圣懿帝姬时常照顾关心,陛下的境遇才慢慢好转了许多。
    看到高台上那个身着十二章帝王衮服、头戴白玉珠冕旒、腰系十五环金紫玉蹀躞带的铁血君主,着她心中感到一阵舒畅。
    当年拜圣懿的生母所赐,文寿年间的宫人们多有拜高踩低者。
    在那些人眼中,似乎这宫里最好的差事也就是去伺候太子璟宗,再者就是圣懿帝姬,若去不了太子和帝姬的身边当差,那就是待在陈嫔所生的二殿下身边,也比去五殿下跟前好。
    好歹陈嫔那时因为抢着生子而失脸于皇后,自知地位不复,所以对身边伺候的宫人还是十分宽厚的呢。在陈嫔和二殿下身边,就算得到的赏赐银两没有那么多,好歹还落得一个轻松自在。
    难道不比去伺候那个不被皇后所喜的五殿下强吗?
    然而今时今日,萃澜终觉得如同媳妇熬成婆般的熬出了一口气来,得意非常。
    自元武元年陛下登基以来,所有所有曾经轻视于他的人,终将全都匍匐于他的脚下,——除了圣懿的那个生母。
    但直到今日,陛下不仅做到了让他御下的百姓信服,更做到了让关外的贼寇也俯首于中原魏军的剑下。
    四海臣服,又有何难。
    她看着陛下从襁褓婴儿一日日长大,看着他一步步成长了,也看着他如愿以偿地得到了年少时就动心的女子,看着他成为人父,看着他开疆拓土,战功彪炳。
    这和养大一个自己的儿子,几乎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不过如此说来,陛下如今人生中的最后一件还未完成的憾事,就是缺个承欢膝下的女儿。
    别的皇帝想要得到的一切,在他还不到三十岁时就都得到了。
    正统,大权,贤后,嫡子,储君,文治武功。
    大多数皇帝庸庸碌碌一生,甚至死到临头了连一个让自己满意的儿子都找不出来,更遑论在自己的帝王生涯里完成一件值得青史提笔的功勋。
    但他还太年轻,不到三十岁,什么都有了。
    真要掰扯着手指头算算缺什么,不就是缺个女儿么?
    虽然对于大多数皇帝而言,女儿都是比不上儿子重要的,可是若是真的没有的话,心里也总是不太得意。
    从前也不是没有过这种皇帝,儿子生了一堆,女儿一个没有,等到四五十岁了,反而见着兄弟家的女孩儿一个个亭亭玉立地长大,心中也不痛快,于是就对自己兄弟说道,
    “寡人膝下独无女,亦甚无趣也。”
    遂将兄弟之女抱养进宫中,当做自己正儿八经的公主养着。
    *
    祭礼毕,帝后命人分食炙肉与军士百官。
    而帝后二人则回到驻跸的中军帐内更衣。
    婠婠的这身行头弄在身上虽然复杂,但是拆卸下来的时候却轻松多了。
    婢子们替婠婠摘下凤冠,又一件件帮她脱掉朝服。
    等到身上终于只剩下中衣了,婠婠这才觉得呼吸都顺畅了不少。
    劳累过后,她和晏珽宗上了榻上歇息一会儿。
    婠婠枕在他胸口处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你看见了吗?”
    她纤纤的食指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晏珽宗胸口的一颗扣子。
    晏珽宗一愣,“什么?”
    婠婠咬了咬唇,“今天在祭台上,咱们向先祖献祭礼的时候,我放的是你父亲的牌位。”
    你父亲的牌位……
    她的话让晏珽宗的大脑停顿了片刻。
    然后他有些不确定地再度问她:“你说什么?”
    婠婠的脑袋枕在他胸口并未起身。他身上的肌肉大多坚硬,尤其是胸膛处。以前情事中婠婠总有些嫌弃,觉得他浑身硬邦邦地硌疼了自己,像是一头骇人的猛虎般压在自己身上尽情掠夺。
    不过习惯了之后,反而让她渐渐生出了一种安全感。
    她知道这具强健的身躯可以保护自己。
    “我在祭台上放着的是你父亲的牌位。他也是我的父亲,是聿儿的祖父。我之前私下问过我们的母亲,关于父亲的事。母亲说……父亲生前是很疼爱你的。
    你还在母亲腹中时,父亲就和母亲商议过,等到战事了了,他就带母亲去江南定居,做些小生意养活一家子,而且不论母亲腹中是男是女,他都只要这一个孩子,把自己所有的都给那唯一的孩子。”
    婠婠的声音有些哀切,“父亲在天之灵,肯定也是很思念你的。麟舟,今天也是你人生里一个特别的日子,我希望他也能见证你的战功和大业。咱们成婚的时候忘记了……现在补回来也是好的。”
    晏珽宗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他缓缓自躺靠着的榻上起身,而枕在他胸膛前的婠婠也被他这个动作带起了身。
    一头乌黑的墨发披落在她肩上,他俯首凑过去,轻柔地捏着她白嫩的下巴,让她同自己对视。
    “婠婠,谢谢你。”
    良久,他也只和婠婠说了这么一句话。
    只是婠婠却察觉他声音也有些哽咽的意思。
    但是皇帝就是皇帝,何况他那样性格的人,也不大容易将自己的软弱一面暴露在旁人面前。
    尤其是暴露在自己心爱的女人面前。
    所以,只是哽咽了片刻之后,皇帝就缓和了过来,然后不由分说地扣住婠婠的后脑,同她在榻上拥吻起来。
    婠婠只能承受着他给予的一切。
    在被人亲吻地迷迷糊糊之时,她发觉自己已经被人推倒仰躺在了被褥上。
    “呜呜……”
    *
    明天给大家炖肉吃(我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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