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倩,这礼拜日你有空吗?我们去吃顿饭吧。我那天早上去你家载你。』
    晚上,宁采宸下班后没有逗留,走路离开罗东高中,到附近的修车厂领回自己的toyota。车子驶向头城镇外澳海边,虽然已是晚上沿途却热闹非凡,毕竟接下来是连续四天的清明连假,头城、礁溪一向是外县市人连假出游的口袋名单。但他要去的地方比起人潮聚集之处要更远一些。途中,他临时下车买了一束百合,在旁边的杂货店也买一手台啤,接着继续往前开。
    到了这个地方,已经可以说是荒芜得很了,连盏路灯都没有,更别说是人声,只有几间废弃的铁皮屋子,压根儿没有人家。他的toyota缓缓驶入沙滩上,然后捧着百合花下车。距离停车处约五百公尺处,有一间废弃的铁皮屋子,那正是他的目的地。
    他的步伐在沙滩上留下痕跡,旋即又因为海水拍上沙岸而被抹去。他神情肃穆,捧着百合花好似要去悼念谁。
    他确实是要去悼念一个人。
    连门都没有,宁采宸走进铁皮屋里,用打火机点燃一根放在里头的蜡烛,小屋子亮了起来。里面有简单的几个书架、一张单人床、一个小茶几,似有人跡。
    茶几正中央摆着一个小相框,里头的相片有些模糊,这张照片是那个iphone还没有在台湾盛行、在他们这种乡下城市根本看不见智慧型手机的年代拍的,他们只能用贝壳机拍出这种画素不高的照片。照片里有两个人,神采飞扬的人是自己,看起来有点无奈的就是他昔日最好的朋友──聂傔。
    烛光映照稍微泛黄的照片上,宁采宸脱下身上的西装外套,随手扔在那张床垫上,然后席地而坐。百合花置于茶几上,他拉开两罐啤酒,一罐握在自己手上,一罐推到相框前方。
    「聂傔,又一年了。」他轻声说到。「没想到我也成为25岁的老人了,就只有你这种狡猾的傢伙,硬是停在18岁没有变老。」
    照片中的聂傔无奈的笑彷彿是在回应自己幼稚的话语。
    「跟你说个好消息,我打算要跟筱倩求婚了。我很多年前就跟你说过了吧?如果我们两个人订婚了,我就带她来看你。……抱歉,也许你不想听我说爱情这种事吧?」啜了几口啤酒,待啤酒的苦味褪去,宁采宸开啟另一个话题:「最近我接到一个新的case,是一个有阴阳眼的女孩。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看过你,也许下次我该去问她看看。不过你可能只想揍我吧?我带给你的伤害一定不是六年过去你就愿意原谅的。好吧,任你揍、任你骂都好,我罪有应得。」
    凝视着照片中的人,不晓得是不是因为酒意上来了,他竟感觉有点鼻酸。
    「抱歉……虽然已经说了六年了,我还是只能说我很抱歉……」
    隔着窗户,可以看见外头映照出星夜的海水潮来又潮去。他和聂傔以前高中的时候很喜欢来这里打发时间,他们会在夜里欣赏星月,没有光害影响的星星闪耀着,偶尔会有一些流星划过天际,坠入映照出星空的海面。那样的美景如今看来却是索然无味。
    很多事情都变了。但是有些事情无法改变。
    他年长了六岁,但是聂傔还是停在原地看着自己。
    「你说,我有成熟了一点吗?」他闷声低笑,有些颤抖。泪水也因为颤抖而无法再被眼眶留住,打溼他的衬衫。「你就是因为我还不够成熟,所以才离开;可是为什么我觉得,我还是在原地没有成长?」
    那些永远不会变的,例如他对聂傔的伤害、例如聂傔的死、例如他失去了这段友情,就算用上一辈子都无法改变,他只能品尝这份懊悔。
    喝空了两瓶酒,宁采宸开始打理那间破铁皮屋。一年復一年的整理,大概是他试图保护两人回忆的方式。离开时,已经是晚上九点了。
    三月底、四月初的春天,寒意还没有消去,海风吹到身上还是寒得彻骨。更何况宜兰是个春雨绵绵的区域,常言「清明时节雨纷纷」,抬头看了一眼乌云密布的天空,不难猜测明日会落起小雨。
    他踏在沙滩上,步伐有些踉蹌。也是,两杯啤酒下肚,以他的酒量而言这样大概不能上路,于是他选择沿着海岸线漫步。
    沙滩上没有一点灯光打下来,纯然的黑有些骇人。不过宁采宸从以前就是胆子大的傢伙,自认没做过什么亏心事──除了聂傔那件事。然而他一点也不怕被聂傔这隻鬼抓,倒不如说那傢伙把自己抓了,心里还会好过一点?
    他甩甩头,知道自己只是酒后胡思乱想了。
    就在这种和心里对话的时候,背后忽然传来凄厉的尖叫。
    宁采宸几乎是没有思考地回头去看。这个时间点除了他以外会有谁在这里?如果不是疯了的国高中小屁孩,就是兇杀惨案。
    然而,两个都不是。只见两个人影以电光火石的速度、兇残的手段互殴,直到比较魁梧的那人被瘦弱的男人打得血肉模糊、倒在地上。获得胜利的男人抬头,措手不及地对上宁采宸的目光。
    虽然他现在醉着,但是他很肯定自己没有看错。即使不合常理,他也绝对不会认错。
    站在那里的那个身穿罗东高中制服的「人」,就是聂傔。那个刚刚被自己祭拜的故友。
    聂傔看着他,往自己的方向迈进一步,宁采宸不自觉后退一步。「聂傔」张嘴欲言──宁采宸连一个字都不敢听,转身拔腿就跑,鑽入toyota里。
    当他锁上车门时,人还喘着,轿车里尽是他的心跳声。那是怎么回事?
    「哈哈……怎么可能?都已经过了六年了……」他自言自语着,「如果六年还没去阴间,那不就……」
    但是他有自信,就是聂傔化成灰他都认得出来。宁采宸越想越害怕,果然那傢伙终于决定回来復仇了吗?还在人世时聂傔还是弱不禁风的样子,没想到士别三年──不,士别六年,连个魁梧的大汉都能被他打得满地找牙。要是自己被逮到的话大概只能作砧板上的鱼任他宰割吧……
    手机铃声倏然响起,让宁采宸吓得弹起来,头直直撞上车顶。他摀着发疼的头顶,定睛看手机一眼,是阿嬤打来的。「喂?阿嬤?你怎么那么晚了还没去睡?」
    『唉唷,采宸,你今天要来吗?阿嬤有给你留菜,赶快回来吃啦。』
    本来他是打算直接从外澳驱车到罗东的,不过既然明天本来就要回阿嬤家一趟,更何况头城到礁溪的距离还是比较短,早一晚回去陪老人家也是好事。「我知道了,我等等回去。阿嬤你先去睡,别等了。」
    『你没回来,阿嬤不放心啦。对了,把小傔也带来啊!』
    宁采宸抿唇。半晌,在手机的这端挤出勉强的笑容:「阿嬤,我不是说了小傔出国了吗?」
    『哪有?他上礼拜才回来看我欸。你是不是和人家吵架?你从以前就看他好说话,这次是不是……』阿嬤在电话另一头叨叨絮絮,宁采宸抚额打断:「阿嬤,我在开车,先不说了。等一下我回去再说。」
    『好啦、好啦,你开车小心一点,不要开太快。赶快回来哦。』
    「知道了、知道了,我先掛断囉。阿嬤你快去睡啦,不要等我了。」
    掛断电话之后,他像洩了气的气球瘫在驾驶座上。
    就算聂傔死后,阿嬤一直当作聂傔还在世,一开始他还会略迁怒似的告诉阿嬤「聂傔已经死了」,却屡屡得到她坚持说前几天还看到小傔。到后来他已经疲于反覆陈述事实,编了一个「聂傔出国」的藉口,不过老人家依然不相信。他一直认为阿嬤有阿兹海默症,然而偏偏除了聂傔的事以外又一点问题也没有,还老是说自己常吃银杏记忆力不会衰退。
    然而,刚看见貌似是聂傔的冤魂,又被阿嬤提及聂傔的他,第一次觉得夜路走多了果然会遇上鬼。
    他再转头去看同一个位置,见到空无一「人」的沙滩,只觉得万幸。
    line的提示音骤响,他已经无力滑开,瞥了一眼去看讯息提醒,是筱倩传来的。
    『抱歉,那天家里要聚餐,下一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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