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要待在这里?
    我觉得自己像个哲学家,开始思索存在与否的问题。但眼下的情况实在不是我能应付过来的。我吞了口口水,然后说:「呃,还不错。」
    「喔。」
    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民俊的前男友,他看起来完全就是连高中都还没毕业的稚嫩模样,而且还正在吃泡麵,看起来穷困潦倒。
    「我问完你就可以走了啦。」对方嘟噥了声,然后吸了一口麵条。他的右手小指带着尾戒,闪着银色的光。
    「你还好吗?」我还是忍不住问,虽然这样的情况真的非常怪,但对方似乎只有在对待民俊的时候,态度才会变得疯狂且不可理喻。
    其他的时候,他看起来像是随时警戒周围的猎犬,浑身满是暴戾之气,但却很不安。
    「疯女人。」他瞪了我一眼。
    在沉默几秒后,我决定放弃去拿要喝的饮料结帐,但接下来,对方却又把我叫住,说:「欸,我们谈一下。」
    然后,我和一个暴力犯一起坐在便利商店的内用座位上,虽然我和对方差不多高,年纪也比较大,但真的开始对谈,我丝毫没有感觉到我的优势。
    「我叫丁彦豪。言山大学美术系的一年级新生。」他有些不耐烦的说:「没有要干嘛啦,就是想说,到时候请你帮忙把民俊的东西带回去。我和他要是再见面会很尷尬。」
    我正襟危坐,手感觉要把铝箔包的奶茶给捏爆。我小心翼翼的选择用字遣词:「我想问问,你们真的断乾净了吗?」
    我很难去形容浮现在心中的感觉。我当然对眼前的人痛恨欲绝,但比起来,我想我更痛恨的人或许是自己,所以坐在这里好奇怪。就好像跑错教室一样格格不入。
    「对啦。」彦豪感觉随时会发脾气,他瞇起眼睛扭头过去,说:「你问这些干嘛,要报警吗?还是说你喜欢民俊?我是不清楚,不过他说不定对女的也有兴趣。」
    我的周围并没有会家暴同住者的人,甚至也没有暴力相向的同事或同学,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我只觉得我和他好像——
    好像有太多共通点,感觉都变得噁心。
    「他没有跟你提过我是谁吗?」我问。
    「他有提过是远房亲戚。」彦豪立刻回答:「最好是,他们家那么古板,怎么可能还会有亲戚收留他……啊所以你是谁?某个富婆吗?」
    「我是国中霸凌他的人。」
    气氛沉默了一会,彦豪的表情比我想像的要丰富,他先是瞪大眼睛,接着勾起嘴角,露出了要笑不笑的表情,他说:
    「啊怎么他身边,都是这种人啊?」
    我思索着,我似乎不能将和民俊相识的过程明白的讲出来,再怎么样,我眼前的人都是某种危险份子。
    「你是干什么的?」彦豪低声问道。
    「我是漫画家。」我有点口乾舌燥:「民俊在我这里当助手。」
    「所以他的口味就是搞艺术的啊。」彦豪哼了一声:「不过你怎么会在这里和我聊天,照理来说,不是应该要把饮料甩到我头上之类的吗?啊还有,我们公寓的门锁是你撞坏的吗?」
    我承认了门锁的问题,也顺带道了歉。
    ——「你为什么要家暴他?」
    彦豪扭动肩膀,他看起来好像对于任何问题都不会反感,说起来他的身形也好单薄,不管怎么看,他都不像可以使出暴力的那种人。
    「因为他不会反抗。」彦豪说,眼神直视着便利商店外的公园,又好像是更遥远的地方:
    「他什么都说得出一套自己的见解,可是唯独他自己,他什么都不会反应,就连要被开除时被说『因为你是同性恋,这样观感不好』,我都要去把那个主任的脸给啃下来了,他还是站在那里。」
    「干他妈的他就这样站着,如果是沉默的抗议就算了,他表现的好像他身上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是自己活该一样。」
    「而且啊,他还很喜欢叫我要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好像是我妈一样。」
    对方的理智比我想像得更清晰,但同时却让我更不安。因为民俊也是,彦豪也是,他们感觉好像都清楚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但为什么最后会变成这样?
    「干他妈的。」彦豪低声的又补了一句,幸好没有被其他人给听到。
    「他那张脸看了就气。」彦豪说:「所以我就揍他。一次不行就换下一次,结果是怎样你也看到了吧?我根本没办法克制我自己,要是再不让他走,我一定会杀了他。」
    我想起那些伤痕,那些民俊不以为意的伤痕。
    「可是我也只剩他可以依靠,因为只有他会安慰我,说我一定做得到。」
    民俊好像也这样说过。
    「你的说词还有行为都很矛盾。」我小声的说。
    「谢了,哪天我站上法庭你就会觉得这些话蛮合理的。」彦豪边说边掏出手机,他说:「交换个line,这样之后我才可以把民俊的东西给你。」
    我有些迟疑的拿出手机,在对方碎念着他也不会ip位置追踪后,我和彦豪交换了号码,我看着他深吸一口气,然后说:「你为什么要霸凌他?」
    「因为……」我吞了口口水,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我们,感觉好像心灵突然相通一样。
    彦豪看着我,他看起来也不像想要知道答案,只是因为他讲了自己的事,因此也想着要听我说出口。
    然后,我想到民俊,他现在在做些什么?他有在等我回家吗?他明明可以做到在一开始要胁我,明明对于彦豪口中讲述的那些都了解,可是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行动。
    现在想想,在最开始他衝着我,语气强烈的说「录取我」,这说不定是他,做过最为激烈的反应了。
    「因为,那时候的我,还没有理解到怎样才是理解一个人的正确方式。」
    彦豪瞇起眼睛,这样的举动倒是和民俊蛮像的,他说:「这场对话真诡异。」
    「我也有同感。」
    彦豪又哼了一声,他低声说:「如果我说我要去找他,你要阻止我吗?」
    「我会阻止你。」我有些破音的回答。
    「好,我放心了。」彦豪一边说一边站起来,他说:「那我先走了。」
    我有些反应不过来,但对方已经来到便利商店的门口了,他向我挥挥手,又补充一句:「掰掰。」
    我迟钝的举起手,然后目送着对方的背影离开。接着我也从便利商店离开,在附近的书局像是要报復一样,我买了许多最近的漫画新刊,然后一个人拖着两大袋书搭上捷运,往家的方向前进。
    我的脑海里充斥着彦豪的发言,还有民俊曾经向我坦承的那些话。我感觉到胸口好像在塌陷,我突然不知道我到底想要的是什么,为什么民俊可以说得出「你要过得好,我才能过得好」这样的话呢?他所说的的理解又是什么?
    我搞不懂的事情有这么多啊。
    「啊,欢迎回来。」
    然后,我抬起头,面向正对着我的民俊,他帮我敞开门,露出了小小的笑容。
    瞬间,我感觉到心脏像是被谁捏紧。关于被腰斩,回绝的工作,还有我曾经怀抱着的梦想,都像是恶梦一样,开始撕扯着我的大脑。
    「我该怎么做?」我忍不住脱口而出:「郭民俊。」
    「什么?」民俊愣住了。
    「我不知道你想要理解我什么啊,」我感觉好激动,好像有什么卡在喉咙里,我必须不断说话,不断像浪潮一样翻滚:「我……希望你自始至终都觉得我噁心就够了。不要希望我快乐,不要寄望我任何事情。」
    民俊沉默了,而我走进家里把门锁好,然后将刚买的漫画全部都堆到墙角。瞬间我又想到,在一切结束后,这些藏书要怎么处理?我不能全部带回家,所以只能捐给图书馆吗?
    烦躁感又流进脑袋里,我感觉到窒息,而鼻血似乎开始满溢,我连忙找到卫生纸,然后试图不要让血跡滴到地板上。
    「安春暉。」民俊的声音有些尖锐,而我也狼狈地转头回去面对他。
    或许是看见我满嘴是血,民俊吓了一跳,他有些不安的缩起肩膀,但随即又说:「你干嘛说这种话?」
    「因为我的立场是这样啊。」
    我说,决定到死都要隐瞒我和彦豪见面过的事情,但现在我觉得全身上下在晕眩:「我现在搞明白了,我就只是你的雇主而已,我们……我们再怎么样也不可能是朋友啊,就算你觉得没关係,可是我没办法啊。」
    「但你也说了想理解我不是吗?」民俊的每句话感觉都是理所当然的,他有没有察觉到这点呢?
    「我们双方如果都想要理解对方,那不就可以成为朋友了吗?」
    「但我想理解你,说不定也只是我为了图自己安心而已啊!」我不受控的叫出声:「就像你说得,你觉得当个好人比较简单。你又怎么能肯定,你现在不是在试图当好人呢?」
    民俊像是从未察觉到一样,他瞪大眼睛,在镜框的加持下,我突然觉得他的双瞳就像海。
    「听着,我好像……的确是……把我的一生都赌在漫画上,可是你出现了。」我把话说得好苦涩:「我现在知道自己没办法向你赎罪,也没办法再继续画漫画了。我创作的目的……就是为了去理解,现在我已经理解了啊。」
    「我要说的话也不是这样啊。」民俊站到我面前,他如此说道:「我只是希望你,你不要放弃。我知道这不关我的事,但……」
    「但你想当个好人。」我忍不住说:「我也想啊。」
    我们沉默了许久。
    「当初看到你的徵人广告的时候,我心里想着,如果我过去应徵,说不定就可以改变我自己。」民俊突然说道:
    「想着自己如果对你发脾气的话,做出大家觉得我应该要做出来的反应的话,我就可以从彦豪那里逃走,然后靠着你展开新的人生,可是看来我好像失败了。」
    他苦笑了下,我现在不喜欢看见他笑了,因为那看起来好悲伤。
    「我其实还蛮……羡慕你的,」民俊轻声的说:「你至少什么话都敢说出来啊,说我噁心,说那个同学是同性恋之类的,你看起来毫不在乎。我……要是也像这样,承认自己不喜欢自己就好了。」
    我好像该安慰他,我甚至有股衝动想要拥抱他。但我无法呼吸,感觉全身都像鼻腔一样堵塞了。
    然后,民俊伸出手,他说:
    「你的作品拯救了很多人啊。那些留言的人不是都说了,在他们失意的时候,因为读了你的漫画,所以感觉到勇气吗?」
    「你怎么可能没注意到啊,」民俊又说:「你既然创作的出那样的作品的话,也一定有能力可以拯救自己不是吗?」
    这些话听上去好耀眼,冠冕堂皇的,像是为我披上了某种荣耀。然后那瞬间,我好像明白了什么。
    说不定啊,这种简单的道理我到现在察觉到——我这辈子能拯救的人,只有我自己。
    「你对我这么说的用意又是什么?」我哽咽着,觉得神经在抽痛:「我不明白啊,我不懂的事情太多了啊。」
    「因为我也想要理解啊,我说过了。」他轻声的说:
    「而且啊,美术老师不是说过,我们两个很适合一起创作些什么吗?」
    我握住他的手。就如同我拿起画笔,迎向了未知。
    我想我啊,可能这辈子都搞不懂民俊,可是如果,如果只是如果,我可以拋开那些傲慢的想法,承认自己的卑劣,那我是不是——
    可以去问问他为什么喜欢温泉;可以问他到底该怎么学,才能够拥有空间感;可以问他他对我的想法是什么?甚至是提出这个想法的目的是什么,只是想要我开心吗?还是他也真的想这么做呢。
    所以我成为bl漫画家的理由,其实是为了遇见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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