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未来某一天我会打从心底真的感到抱歉,然后哭着跪在他面前求原谅吧。」
    不知为何的,彦豪的这句话一直在我脑海里回荡,像浪潮一波又一波的打上来。而那也很莫名的,让我心底有某个地方感觉到撕裂般的痛。
    我总觉得越是思考,越是陷入了某种窒息的泥沼。有种死循环束缚着我。
    后来我想我是在怕,我或许从未真正对民俊感到抱歉。我的思绪总是太混乱了。
    当我睁开眼睛时,感觉身体重的像是石块,好像快要沉下去。手臂感觉麻的什么都感知不出。上一次头脑这么昏沉,似乎是熬夜两天没有睡觉的样子。
    天花板是不熟悉的模样,待耳鸣消退后,视线也逐渐清晰,从人来人往的嘈杂声中,我可以判断我躺在医院观察室的病床。
    我稍微动了动手,皮肤感觉到点滴的管线。我嚥下口水,脑海里充斥着话语,是上回医生说要好好注意身体健康的叮嚀。
    我转过头,坐在矮凳上的民俊半卧着,他握着我的手,整个人伏在那睡得安稳。我感觉到胸口紧缩,像黑洞般不断塌陷,我有些颤抖的抽出手,然后摸了摸民俊那头胡乱绑起的头发。
    「春暉?」他立刻抬起头,脸颊上都是被压到的印痕:「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我一开口就想吐,所以我只好停留在原地,然后盯着对方着急的面孔。
    那瞬间,我想到了在昏倒前,我最后意识的事情是什么。在民俊瞇着眼睛查看点滴的时候,我感觉血液好像全衝回了脸上,为了不让自己就此爆炸,我只好又躺回去。
    肌肉的酸痛感涌了上来,而我发现那些想法其实好像也不太重要,因为对方在这里,他没有出什么事,看上去好好的,和我一起生活的这几个礼拜好像稍微长胖了点,悲伤的感觉卡在喉咙与眼窝中,我吸了吸鼻子。
    然后,民俊对着我笑了下,他没有放开我的手:「等点滴打完就可以出院……」
    他的手机似乎响了,民俊说了声抱歉,接着他便快步离开我身边。
    我在病床上躺着,不晓得现在是几点,也不晓得该怎么和阿梅梅说我怎么没有到场——还是说其实已经过同人展的时间了?
    我撑起上半身,头发乱成一团,我试着想要找到发圈,但现场什么都没有,就像头脑几乎什么事都无法思考一样。
    然后民俊回来了,他坐到我旁边,然后说:「等等就一起回家吧。」
    「但那个cw……」
    「你那个朋友,头发捲捲的人,」民俊用手比划,我猜他说的应该是阿梅梅:「说她会再找朋友来帮忙,现在应该才刚开场。」
    「那你可以去看看啊。」我下意识地说:「你没有去过那种地方吧,说不定会觉得很有趣。而且也该去帮忙一下。」
    民俊顿了顿,他稍稍皱起眉头,然后说:「那不重要吧?」
    「怎么会不重要?」我觉得自己讲话的声音又飘又奇怪,突然之间,面对着民俊这件事,让我感到无所适从:「亲眼看见作品卖出去会很感动啊,不如说……把作品递给别人这件事……」
    「我怎么会没有注意到你过劳。」民俊有些强硬的打断我,就像那天在咖啡厅,只是这次语气多了酸与涩,就像咖啡一样:「我明明一直在你旁边。」
    我无法克制心跳的加速,整个身体,全部的细胞好像都在为之颤抖。我怎么又会有这样子的想法呢?希望民俊不要再来管我了,不要,不要为这样子没什么意义的事情感到痛心。
    这样是不对的,我是知道的啊。
    「你看,我打点滴了啊。」我凑过去,几乎快要贴到他的手臂旁:「之后再休息一下就好了。」
    「你,你昨天晚上直接倒下来,我很害怕。还差点没接住你。」他小声的说:「就是,怕到连到底是911还是119都不晓得差别了,啊,幸好你没看到我哭。」
    我直视着他,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民俊是单眼皮,他的睫毛很长,卧蚕明显。下巴的鬍子剃得乾乾净净,那颗钢钉的闪着金属光泽。他瞇起眼睛,然后看向我说:「对不起。」
    听到道歉的瞬间,我有股想辩驳的衝动,想把对方的所有话语,全部都给拍打回去,如此我便能独善其身,沉浸在自己所创作出来的,关于故事与理解的堡垒之中。
    我深吸一口气,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只是我无法控制哽咽:「没关係。」
    我想我们之间的关係好笨拙,就好像教科书上的范例,为自己觉得错误的事情道歉,没有试图取得对方的原谅,就只是单单的,把一件事实给传达出去。
    那么我想,我可以肯定,我的确对他感到抱歉。
    我等待点滴打完的时候,民俊和我聊天,他说送我到医院后,他凌晨又一个人跑回印刷厂接洽,然后回到家打开电脑,找到我编辑的电话,接着怎么绕一大圈的联络到阿梅梅,请对方带自己找到摊位,他又再去印刷厂把我们的漫画搬过去。
    我问他,怎么不直接打开我的手机查看联络资讯就好了,民俊沉默一下,他说自己没想到那么多。
    似乎是快中午的时候,点滴打完了,我们办理出院,然后叫了计程车回家。一路上民俊都待在我身旁,他毫不嫌弃的带着脚步不太稳的我爬上楼梯——平凡到我忘记前不久,他似乎排斥触碰我,我也不敢去接触他。
    感觉好像离开家好几年一样,我坐在地板的懒骨头上,而民俊在我的对面,他拿起手机,瀏海垂到了脸前,萤幕上的光照亮他的脸。
    我又想到了,我不该为他接下来会与我分别而伤心,因为照理来说我不该感到难过。说实在的,民俊在这里,他所带给我的折磨与恐惧超乎想像的多。
    可是,要是我像现在这样,回想我们从再次见面到现在,我所能想起的也都只有好的部分,他在黑暗中向着我说「你要过得好,我才能过得更好,这才是这种復仇故事该有的结局」。
    所以这是復仇故事吗?民俊他当真报了仇吗?我不知道,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知道,所以好想要去理解。
    我看着我一片漆黑的手机萤幕,上面映照出我的脸,看上去嘴唇乾裂,双眼无神。我虚弱到连思考都感觉在耗费精神力,但那就是真实的我吧。
    「你……为什么会想要把那样子的故事推广出去呢?」我小声的问,我连实体的书都还没看过,我忘记我选了什么样的纸当作封面,好像是骑马钉装,但摸起来的触感又是如何呢?
    民俊抬起头,他说:「就自然而然的吧。」
    「自然而然。」我重复一次。
    「因为创作出什么东西,就会想要与其他人分享,如果有人能够理解,或者就算不理解,也可以得到一点感触的话,这份作品就不单单只是之于我自己,而是代表了我与其他人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他侃侃而谈,总是这样,话语中带着的刺几乎不可见了,民俊的眼神温和的像海。
    「想要理解你,想要理解其他人,所以画画。」他说。
    好像很意外,又似乎毫不意外的,民俊与我得出了很相符的结论。说起来,他的手有着笔茧,指甲剪的好短,但里面还是偶尔会卡一些彩色的顏料,像是某种努力生活的勋章。
    「那你该去看看啊。」我忍不住说:「在现场会很不一样的。」
    「怎么不一样?」民俊问。
    「因为……画漫画,对我来说其实是个很迂回的方式,」我尝试着,把脑袋里的想法一股脑地倾倒而出,或许是因为过劳,又或者是因为我睡了好长、好长的一觉,所以说话时,感觉自己都变得不是自己:
    「我创作故事,是为了替自己釐清疑问,可是明明有更简单的方法……就好像,我可以直接问你,什么是——」
    什么是爱。之类的。
    「总得来说,多跟人接触没什么坏处,你应该去看看顺便帮忙阿梅梅。」我抬起头,有些急的把话补完。民俊瞇眼看向我,这样的举动一多起来,我都怀疑他的眼镜度数很不够:「而且我也想看印出来的实体书。」
    「啊,没错。」民俊有些抱歉的说:「我那时候忙昏了,我和你朋友碰面后直接把那一箱给她,都没有拿一本回来。」
    「那你去看看吧,反正我在家里也只是睡觉。」
    在我的再三劝导下,民俊只好换了件外出服,他将头发重新绑好,然后背上包包,站在玄关处,他说:「你一个人在家没问题吗?」
    「我又不是没一个人在家过。」
    我和他道了再见。
    在大门再次关上后,我看向窗户洒进来的阳光,还有空气中像星云的灰尘。我的脚虚弱无力,连支撑整个身体的重量都有些勉强。
    对了,这个地方,从大门进来后的右手边,会看到漫画墙,原木的书架上摆满了我在台北买来的藏书。说起来我买了许多漫画,其实大部分都没有看过,只是被这些给围绕,让我觉得自己是个漫画家。
    然后是左手边的工作桌,两台电脑萤幕还有放在地面上的主机,以及民俊的画具都随意的堆在桌面空着的地方。我在散落的纸张堆中找到当初《愿你安好,艾蒙》的企划案,上面是我的草图,现在看起来简直令人无法直视。
    我穿越狭小的通道,厕所里掛着两条毛巾,在我们同居第二天,我从百元商店买来的架子也放着两隻牙刷——因为原本朋友用的架子已经坏掉了。而这里充满了刮鬍泡的香气。
    然后我回到房间,一个人坐在床上。
    刚跟朋友搬到台北时,我经常睡不着,所以会到她的房间,那时她胸怀理想,常常跟我说要干就要干大一点的,要弄出无与伦比的故事,让世界上所有人都折服。
    实际上我好像失败了,但要是,要是我把我的世界定义为只有那几个人的话——那么我的故事,是否已经达成它的使命,而我也达成了呢?
    思索着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我侧身躺下,然后拿起手机。
    手机上面的那个吊饰和我正对着眼。于是乎我就想到民俊,那现在想想,我好像不管什么事情都能够想到民俊。无时无刻的,想着他在做什么,有没有受到委屈,有没有吃饱之类的。
    手机铃声突然响了,我急忙滑开,然后发现是民俊在请求视讯通话。我感觉到心跳激烈到像是要撕裂胸膛。
    我按下接受通话。
    「海——嵐——」
    阿梅梅高分贝的声音在人潮汹涌的会场仍显得突出,她在画面的正中央,而下方是她的摊位,上面琳瑯满目的摆满了商品,至少就在这晃过去的第一秒,我就看见了徽章还有明信片被摆在架子上,上面的小牌子写着「新刊两百五,既刊两百」的字样,而周围还有很多热情的顾客。
    「身体好点了吗?你朋友在掌镜所以我看不见你的脸,没关係但总之,恭喜你完稿了!海嵐你超棒!」阿梅梅开心的微笑,在谈话之馀也不忘了和购买商品的人诚心道谢,我听见阿梅梅对着那些人说,谢谢你喜欢我的作品。
    这样的语句让我感觉胸口好闷。
    「对了,我已经看完了。」
    等到人潮稍微减少的时候,阿梅梅坐了下来,在晃动的镜头中,她的微笑与声音,都耀眼的不得了:「果然印证了我说的,你是《艾蒙》的创作者,所以一定会创作出很棒的作品。」
    但那一剎那,我想到了我与民俊的作品,那里面几乎曝露出我所有不堪的想法,在对话框,在叙述框内,甚至也写到了我对阿梅梅和所有人感到抱歉的事情——我有些激动的撑起上半身:「那个,我……」
    萤幕那一头的对方没有什么变,她只是淡淡的微笑,然后说:「我要诚实的和海嵐说啊,你用不着对我感到抱歉,因为现在我已经明白了,你很努力很努力的,在用漫画去练习怎么开口说这些话不是吗?」
    「开口?」我忍不住复述。
    似乎是因为我回应了,所以阿梅梅大力点头,她的声音有些杂音,但这不影响那彷如轰雷的力度:
    「对啊,因为你的漫画给人的感觉,就是你是个温柔的好人啊。所以我想我接收你的讯息,我也确实的得到了救赎,这点千真万确,也最重要,不是吗?」
    我想要说点什么,可是什么话都卡在了喉咙,握住手机的双手都在颤抖,我的手就连拿笔都好吃力,神经不停抽痛,感觉整个人都要四分五裂。
    画面被转换,现在是民俊和我面对面,他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我被留下来帮忙了,可能会晚点回去。」
    「没关係。」我说。
    只是没有告诉民俊的是,我有好多东西,有好多话想要跟他诉说,像是此时此刻的心情——说真的,取什么《海不扬波》嘛,明明我们的生活总是暗潮汹涌啊。
    ——「请问,这个海嵐,是……tardoo网路漫画的,那个画《愿你安好,艾蒙》的海嵐吗?」
    忽然之间,有一道声音,像雷击劈开云那样闯进了我们的视讯通话中,我看见民俊在画面上抬起头,他朝那声音说:「对。」
    「对的喔,因为到前一天我都没收到海嵐给我的商品图,所以来不及在粉专发讯息……」阿梅梅的声音传来,我顿时感到抱歉。
    「太、太好了……」这声音是个女性,听起来年纪还很小,或许和彦豪同龄。而民俊移动手机,因此我看见了对方的下半身,穿着一件短掛,还带着一个大包包。
    「太好了,我还以为海嵐从此就不会再创作了……」那声音像是要哭出来了:「《愿你安好,艾蒙》完结之后,我就不知道该到哪里找她,海嵐没有脸书也没有ig,感觉就好像要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一样……」
    「太好了……真的太好了。」声音再次清脆的开口:「请给我三本新刊。」
    「你是,韦驮天……吗?」
    然后,下意识地,我的声音似乎传递出去了。而民俊拿起手机,我终于看到画面上声音主人的脸,那的确是一张很稚嫩的面孔,头发绑成马尾,眼睛又圆又大。
    她在画面中屏住呼吸,然后大力点头:「天、天啊!初次见面,我是韦驮天,我好喜欢你的作品!」
    简单直白,就像直球一样挥棒而来。我感觉到心脏,甚至除心脏之外的所有地方,都被深深的给重击到。但这一次似乎已经不像阿梅梅那样了,我不是受到了某种攻击。
    因为或许韦驮天这样的孩子,在看了我与民俊的作品后,她会对我感到失望透顶,可是,可是至少——
    至少有传达给她了,对吧。在《艾蒙》中,所出现的那些迷茫与不安,都被她好好的收进了。也就是说,她现在能露出这样的笑脸,我也稍微的帮上了忙,对吧?
    那既然如此的话,我就应该鼓起勇气,然后说道:
    「谢谢你,你的留言我全部都看过了,那给了我很大的勇气。」
    接下来,韦驮天又兴奋的道了好几声谢,直到阿梅梅的客人再次三五成群的走过来,韦驮天才抱着我们的漫画离开。
    而镜头再次换到民俊这里,他的眼睛瞇成一线,然后说:「其实卖出的本数不多欸。」
    「那是当然的啊,」我小声的说:「我又不怎么有名。」
    「你一个人在家还好吗?」他问。
    「还没死。」我说。
    于是乎,就像潮汐那般大起大落,我们又回归了正常的对话。民俊将手机架在桌上,他一边帮阿梅梅算钱,一边和我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对了,我和朋友也有来过同人展。我这么说了。那时候我看到这些创作者们光鲜亮丽,而我觉得自己其实高人一等,因为我在漫画网站连载,是商业作品,所以很快的我或许就能像朋友所说的那样,发光发热。
    「你现在也在发光发热啊。」民俊轻声的说。
    好想要拥抱他啊。
    在看着民俊的每一秒,脑海中这样的想法都越来越鲜明。我那为数不多的恋爱经验告诉自己,这不能算是恋爱,因为我甚至不期待民俊为我做出什么事,我只是希望他好,纯粹的希望他在笑的时候不要顾虑那么多。
    他就不要改变了吧,那些彦豪觉得愤怒甚至失望的特点,他就继续保留着吧,继续去烦恼,去思考,他就是因为如此,才成为了这么一个,带着我看见海与天空的人啊。
    「对了,春暉。」民俊低声的开口,他把手机拿的很近,然后说:「关于,就是关于之后的事情,你不是说房子就要退租了吗?」
    心脏像是停止运作了。不仅是心脏,头脑也是。冷汗爬过背脊,我试图不让对方看见我颤抖的模样,我说:「嗯,怎么了?」
    「我在想,如果你回老家的话……我要不要……蛤?什么?啊好我马上过去,春暉你等一下,我先去帮忙搬你朋友的第二箱新刊。」
    视讯的画面被切掉了,而我愣在原地。再这样下去,我不仅是过劳,就连身体器官都会出毛病。
    或许我把一切都想的太简单了。因为自己好不容易习惯了民俊的陪伴,所以不想和他这么快分别的想法,简直让我想杀了自己。
    想要告诉他。
    这些想法,总是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要与他分享,他或许会无所谓的坐在椅子上,然后说这样啊,就像最开始时我向他道歉,民俊回答「那你就说吧」,这就是他想要的復仇结局吗,我不知道,不知道的事情真的太多了。
    所以想要告诉他,想要理解他,想要拥抱他。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然后套上外出服,已经休息得够久了,我当然动得了身体,也有足够的力气去扣上钮扣——即便笨拙,但我还是做得到。
    我在穿袜子时差点摔跤,手也差点把叠成一堆的漫画给弄翻。我喘着气将鞋带绑好,接着打开家门来到外头。
    突然之间世界好像变得全然不一样。已经经过千百次的小吃摊,我现在才注意到老闆娘总是面对微笑的招呼客人。
    马路上那些和柏晨穿着同样制服的人,他们带着敬业的表情,对自己的工作使命必达,我也在一个路口遇见柏晨,他并不知道我过劳晕倒的事情,应该说他什么都不知道,但他明白我在画漫画,在他的眼中我就是个能够得给人幸福的漫画家。
    好像这样就够了。于是我们分别,我继续前进。
    而车水马龙的街道上,一切崭新的炫目,我大口吸气,凭藉着记忆前往体育馆的方向。
    上一次有这样的衝动是什么时候呢?迫切的想要找到某个人,迫切的要完成某件事——似乎就是画漫画的时候,总是拼尽了自己的全力,每一个呼吸和每一块灵魂,都在为此燃烧。做得不好也没关係,只要能尽全力就够了——这点道理我明明早已明白啊。
    我试着加快脚步,在红绿灯剩十秒时快步衝过,穿越了人潮,侧身走过停满机车的骑楼,抬起头看向天空,湛蓝的刺眼。
    ——那个对喜欢男生的我百般嘲弄的你,为什么现在可以成为bl漫画家?
    现在我已经可以肯定了啊,郭民俊。
    我就是为了要理解你才画了漫画,这是我在逃避一切捨弃自己前的最后底线。和普通的作品没什么区别,就算把性别换掉也无所谓,《愿你安好,艾蒙》就是那样的作品,觉得噁心也无所谓,讨厌也行,那就是真正的我了。
    所以啊,我要谢谢你能够直面我,我要把这一切都告诉你,关于我的不安虽然都已经画在漫画里了,可是到中间页数时,只停留在我们一起画漫画这样的桥段,而你所谓的故事结局,不该停留在这里。
    我。
    我想要大声的,向你倾诉而出啊。
    在快要到达体育馆时,我觉得双腿几乎已经快要无法再站立了,我扶住旁边的行道树,大口喘着气。
    「喂,欸,你还好吧?」
    我抬起头一看,那是彦豪,他带着棒球帽,帽缘压的极低:「需要帮忙吗?你看起来快掛了。」
    「我没事。」我深吸一口气,有些破音的说:「你怎么在这里?」
    彦豪沉默一会,他从包包里拿出我和民俊的新刊,上面《海不扬波》的字样是手写的毛笔字,在柔软的纸张上,看起来就像海波:「我请朋友帮忙买了,谢谢你之前有告诉我这个消息。」
    我想要说点话,但最终我还是什么都没说。彦豪说他现在要去看医生,于是和我挥手道别了。目送着他离开后,我已经能看见建筑物。
    所以再一点点的距离,再一点点——
    我忍不住开始奔跑,肺部感觉快要炸裂开来了。球鞋的底与地面碰撞,產生的作用力让我感觉——我好像飞上了天。我从小跑步就不好,所以这样的动作简直要命。
    想要创作出能够前进的作品。
    来到馆外时,有许多游客已经纷纷结束活动,穿着奇装异服的,已经有些年纪的,不分男女的,他们带着洋溢快乐的表情,满载着战利品离开了。
    然后我看见了,在馆外的门口,民俊的身影。
    我果然一眼就认出他了,就好像当初在咖啡厅时,我一眼就看见他直直走来,想着自己的生活终于要如愿以偿的崩塌。
    我想他也看到我了,民俊张开嘴,他叫着我的名字。
    于是我奔向他。
    好像花了十年才学会怎么跑步,怎么挥动手臂,甚至怎么呼吸,肺部像是要爆炸一般,我感觉自己在海中奔跑,每一步都艰辛,但每一步都在前进。
    「民俊。」
    然后,我和他面对面,他就像那时候一样看着我。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消失了,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像是回到了国中时代。
    我情不自禁的,将双手合十,就像在祈祷,而身体止不住颤抖,张开嘴也说不出话,甚至无法呼吸。
    原来如此,要传达一件事情,真的如此艰难。害怕对方会拒绝,怕自己的举动愚蠢。可是,总是会有某种东西胜过恐惧的,对吧。
    「你怎么自己跑出来了?春暉?要是你又昏倒怎么办?」民俊慌张的说,他扶住我的肩膀,好像一不注意我就会碎成千百万片。
    我深吸一口气。
    然后轻声的开口:「我和你说个秘密。」
    民俊愣了一下,他说:「好。」
    「虽然我……自始至终,或许都是利己主义者。」我的每个音节都在飘动,就像是做坏的音乐:「可是,我可以肯定遇到你真的太好了——所以,所以虽然……虽然希望你幸福,这样的话,说出来很愚蠢,但我还是要讲出来——」
    他似乎也要哭了。
    「我希望,我们两个都能幸福。」
    我也抓住民俊的手臂,用尽全身力气的,说出了这句对别人来说,应该轻而易举的句子。
    「好喜欢你。」然后我也如此开口,用尽全力,用破碎的音节,接着拥抱对方:「好喜欢你,郭民俊。」
    他没有回答,只是很用力,很用力的抱紧我。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也像是所有的坏事都发生后,他走过废墟和残骸,脚踩在沙地中,感受波浪浸湿脚踝的触感。
    感觉到海不扬波。
    「到时候如果你……」他哽咽着说:「你要回老家的话,我也和你一起回去吧,我要去和我妈……还有我阿嬤他们谈谈,或许他们这辈子都不会理解可是……可是……我还是会去试试看的,就是……像你说的,变得幸福这件事。」
    「好啊。」我说,就像往常一样。
    「我们一起试试看吧。」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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