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比上次更勇敢了,
    “在我经历过那样的事情后,他依旧毅然决然地要娶我,瞒着家里人跟我领了证,还不惜跟全家人决裂想跟我举办婚礼。”
    “只是我实在没勇气了,一到人多的地方就无比恐慌,一见到相机就抖到抽搐。刚结婚那一年我天天做噩梦,他也整夜整夜抱着我不睡,哭得比我还厉害。”
    或许已经先入为主,
    听到这些,时眉非但不能感受到一丝美好,只觉得那个男人做出这样戏精般伪善割裂的行为更令人恶心,荒唐得可笑。
    但她还是忍住了这些,尽量放弱声音,循序渐进地问她说: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了呢?”
    “徐奇出生以后。”
    大抵过去的那些时月痛苦到超越麻木的极限,就算回忆起来,她的情绪也几乎没什么波澜,眼神淌露出浑浊的底色,
    “那天中午阳光特别好,我坐在客厅的飘窗,特意选了件许久没穿的白色连衣裙,想给自己画一张自画像。”
    “自画像?”
    时眉敏锐捉牢这个关键词,目光微怔,尝试着开口问,“你那时候已经可以……”
    夏婕稍稍垂眼,然后,点点头,
    “我想那时候应该算是走出来了吧,因为他的确对我不错,至少我愿意主动直面我自己。”
    可结果,应该是可想而知的惋惜。
    时眉没再出声打断,视域中还是她佝偻瘦弱的黑色背影,
    时眉坐在她后方,听见她说:
    “但自画像只画了一半,徐奇这时候饿醒了,哭得很大声,于是我把孩子抱过来给他喂奶。”
    “那是我第一次挨打。”
    她的情绪还是平稳。
    时眉却心尖一颤,下意识捏紧手指。
    “后来每次挨打的时候我都会出神。”她像是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又好像没有,也对,她怎么还能笑得出来呢。
    “出神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时眉颤声问她。
    “在反省。”她回答,“反省我第一次挨打那天,究竟是哪一步做错了。”
    “是因为我坐在飘窗上画画吗?”
    “还是因为孩子哭得太大声。”
    “难道是因为那天我穿了一条白色的裙子而他并不喜欢吗?”
    她停顿了几秒。
    她的陈述太冷静了,
    冷静到时眉几次接近窒息,而她分明只是听夏婕的陈述而已。
    片刻后,夏婕给出答案:“后来有一天,在我以为快要被他打死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是因为我画自画像的时候,对面有个男人在同时晾衣服。”
    所以,从那以后,
    时眉每一次见到的夏婕,都是一身黑色长裙,长袜,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
    “那时候…反抗过吗?”时眉轻声问。
    “没有。”
    “一次都没有过吗?”
    “……没有。”
    “那时候虽然痛苦,但还可以画画,只要面前摆一张画纸,只要眼睛分得清颜料,只要还能提得起笔,也没那么难熬。”
    提及画,她的呼吸落染些许起伏。
    “那个视频,”时眉说到这里,耳边瞬时充斥着夏婕痛苦哀嚎的乱象,她紧紧蹙起眉,咬着牙问。
    “是半年前的事情,对吗?”
    来之前,岑浪告诉她,在民宿的时候他曾拍下房间内的挂画与夏父收到以夏婕的名义寄去的画作。
    他将两幅作品同时发给江峭看,
    结果不出所料,房间内的挂画与夏婕用左手画的那副「跪拜画」异曲同工,而夏父收到的画作,是赝品。
    大概是徐嘉合为防止夏婕父母发现,随便挑了几幅画,寄去民宿。
    而房间的挂画落款时间,
    正是半年前,
    夏婕断指之前。
    这次,夏婕沉默了很久。
    就在时眉以为她不会再回答时,半分钟后,还是听到了她的声音。
    她说:“是。”
    时眉鼻尖猛地一酸,眼前瞬间朦泛模糊,她紧忙清了清嗓,不想被夏婕发现她这些酸楚的、怜悯的、无用的表现。
    好在,夏婕也并没有发现什么,也没有像时眉那般遮遮掩掩,而是直接把话挑开,毫不避讳地说:
    “其实断指之前,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不再动手,只是用言语跟我交流,就像视频中那样。”
    用言语交流,
    交流的另一面是灌输,洗脑,驯化以此达到比暴力压制更高一层的,
    精神控制么?“从前的暴力只能让我身体服从,我总认为我的心、我的精神还有,我的灵魂不属于他,也不属于我自己,它们属于我的画作。”她是在这里,真的轻笑了一声,
    “只要我是能画画的,那么,我就是自由的。而自由之下,是不觉肉体苦痛的。”
    时眉似乎明白了什么,“后来他对你的精神控制起作用了,对吗?”
    “是的。”夏婕好像有些累了,身子向前倚靠在桌上,双手撑头,
    “那段时间我无时无刻不觉得自己做错了,我不干净,我耽误了他,我对不起他,以至于画画时输出的欲望也在逐渐丧失。”
    “直到。”
    “我明白了。”
    这一次,时眉主动打断了夏婕。
    已经足够了,
    不必再说下去,她都知道的。
    再继续的话,就太残忍了。
    直到断指那一刻,让夏婕幡然清醒。
    她开始留存证据,比如视频;
    她尝试向外求救,比如时眉;
    她学会用力反抗,比如此刻。
    可令时眉没有想到的是——
    “结婚后,我与父母就不常见面了,但不是因为他。”没想到夏婕居然也有主动,
    “是我父母觉得,他们是小县城里的人,在有钱有势的他面前,我父母不想每次因为他们的出现,而时刻提醒他我的家境一般,我知道,他们只是怕给我丢脸。”
    时眉却在这时想起视频中她的话,愕然嗫喏:“可你父母却给你买了一套房子。”
    现在回忆视频中的画面,
    那套房子并不算小,在港厦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一套房的首付甚至都会耗尽老两口一生攒下的积蓄。
    夏婕在最后这一刻,含泪出声:
    “结婚的时候,我父母害怕婆家人因为我的出身亏待我,他们担心我在这里受委屈,所以那套房子……”
    “那套房子…是他们给我撑腰的底气。”
    时眉整个人傻在那里。
    她不能想象,夏家父母如果知道自己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女儿,十几年里都在遭受徐嘉合惨无人道地虐待。就连老两口掏空积蓄买给女儿的房子,都被徐嘉合随随便便扔给父亲养病送终,该有多绝望。
    原来,岑浪是对的。
    夏家父母没有错,
    错的,是她“身边即世界”的固有思想。
    所以,夏婕为什么要遭受这一切。
    她分明那样坚强,
    纵使肉体被残暴对待,仍然灵魂自由;
    她分明那样坚定,
    就算落魄荒芜至今,仍会反抗求救;
    她分明那样坚韧,
    即便回忆不过是又一次经受暴力的虐行,仍然不曾逃避,直面时眉每一道问题。所以到底,到头来,
    她的当事人夏婕,在这场活埋似的婚姻里,得到了什么。
    在那一刹,时眉强忍着愤怒结束跟夏婕的这次会面。
    然后,她顶着满腔无法消褪的怒火走出教堂,拒听岑浪的来电,关闭手机,抬手扯起卫衣连帽扣在头上,双手插兜,朝着与岑浪正在等待她的反方向径直离去。
    同为女性,她拥有满分代入的同理心。越是代入,越是感到万劫不复。
    她好像忘记了自己的初衷,
    忘记了自己曾向主任夸下海口的“经验与实力”,更忘记了作为一名律师该有的专业、冷静、理智与职业操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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