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好八点,现在快十一点了,也没见着人。”
    “程叔去接人了,说是在路上呢。”
    “小祖宗喔,老爷子可是等他一晚上,先生和少爷也陪着,现在饭还没吃呢。”
    “听前厅说,老爷子发了好大火,砸了一堆东西呢。厨房饭菜都热第五次了,唉,咱们谨慎点儿,少说两句吧。”
    佣人们一时噤若寒蝉。
    雪花顺着峭立的屋檐纷飞,纪听白到家,一片灯亮。
    青砖黛瓦被雪掩埋,高墙深院,古朴而庄重,一砖一瓦见证着程氏家族的荣辱兴衰。
    程家祖上是做玉石生意发家的,也是明清时期最早涉足香港的玉石商人,民国那会儿京城的豪绅贵胄,所把玩的玉器翡翠,皆出自程氏一族。那时的程氏乐善好施,为人不吝,二子一女皆为人中龙凤,黄金年代的辉煌传说流传至今。
    其大儿子一支继承其父玉石行当,远渡香港,从此扎根,如今是香港盛名的玉石巨头。独女从日留学归来,嫁给一战乱军阀,可惜香消玉殒。
    而独留在京城的二儿子一支,亦是百年翘楚。数百年风云,无数世家没落如泥,民族资本的黄金年代里,程家的辉煌在程老爷子手里经历无数春秋,叱咤风云,不可动摇。
    连带程家旁枝的子侄都能在京圈显贵里混个名流。
    纪听白穿过院子一组高低错落的马头墙,沿长廊径直往大厅走,步子不急,走得很慢,颇有边走边闲逛的感觉。
    程叔跟在小少爷身后,给他打伞。
    天气极严寒,程老爷子又极爱侍弄花草,管家搭了个花棚温室在廊前,几个佣人正在里头忙碌。
    透过玻璃窗,栽植的卡罗拉很耀眼。
    走得近了,纪听白微微侧头,视线触及娇艳的花瓣,十分精致,能看清微微四散的花瓣上细细的纹理,围绕着花蕊。
    纪听白脑海里描摹出女人红唇的温热,似玫瑰妖冶,气息还喷洒在他的耳边,热烈的火红色,像耳鬓厮磨后的爱意。
    “小少爷,老爷和先生他们在等着你呢。”程叔颤颤巍巍打断纪听白的沉思。
    纪听白没说话,只无波无澜地看了他一眼。
    冷寂的目光掠过,不加掩饰,程叔却感到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等着吧,我可没叫他们等。”纪听白声音冷寂,微微抬了下眉骨,“老家伙还以为自己今年三十岁呢,拿不吃饭要挟谁呢。”
    程叔嚅嚅唇。
    男生披着件黑大衣,漆黑的眸子里寂静一片,他身形清瘦,这几年少年褪去几分青涩,带着几分成熟感。
    这些日子外头传,老爷子病危,小少爷回国,程家的天要变了。程叔跟着程老爷子一辈子,对这两位少爷也拿捏不好态度。
    大少爷平时看着亲近矜贵,可做事手段太没底线,而面前的小少爷——
    程叔叹口气,小时候拽着他要糖吃的奶娃娃也长成男人的模样了。
    程叔低下头来,不敢再催。
    雪花卷席,温室内温暖如春。
    纪听白盯着看了许久,忽然伸手摘下一朵,花茎没打刺,冷白色的指尖被刺扎破,涌出血珠。
    他心里却想,这花儿很漂亮,琼琼一定会喜欢。
    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换来她的一个吻。
    第30章 尤物
    一段回廊, 走的曲曲折折,光线晦暗不明。
    纪听白嗅了下手里的花瓣,走了好一段路才开口,“这几天又吃错什么药了?”
    程叔和他并肩走, 被他呛一下, 瞄了纪听白几眼, 欲言又止。
    纪听白也不催他,过几分钟程叔接着开口。
    “先生又和老爷吵架了, 老爷子病情本来就不稳定, 这才出院几天,医生刚嘱咐过静养。唉,大少爷请你回来救场的, 待会儿可别又气着他。”
    “哦?”纪听白挑眉,“这次又因为什么?”
    程叔吞吞吐吐, 犹豫一下还是说了,“还不是遗嘱的事闹得。”
    纪听白听程叔一提,大致品出来因果,无非就因为这点子利益不满。
    若说这立遗嘱倒是正常的事, 程家家大业大, 背后拴着集团的兴衰, 程老爷子连着几次被下病危通知单, 这遗嘱按道理早该立好公证的, 只是程老爷子这边一直拖着,迟迟不立。
    纪听白冷笑一下, “老家伙怎么分的?”
    “老爷的意思是他名下的股份划三份, 你们三个人各拿一份。”程叔是个聪明人, 开口就紧扼要害。除去不动产和红十字会的基金这些琐碎, 把其中利害关系捋得清楚。
    “要说这平均分倒也没什么,只是———”
    程叔一顿,又轻咳一声,嗓音低几分,“老夫人名下的股份,老爷要单独留给你。”
    这笔帐在他这个外人看来倒是旁观者清,老爷子自己手里的大头股份算程氏的镇山石,还捏着程老夫人的百分之五,老夫人过世这么多年,伉俪情深,董事会这么多人也没人打过这笔股份的主意。
    “先生对老爷的股份分配不满意,正闹呢。”
    “他想怎么样?”纪听白低垂着头捻手里的花,接着问了句。
    程叔没再说了。后面的话他不便转述。
    清官难断家务事,只是大家都心知肚明,当年程家夫妇那桩事情闹得整个家鸡飞狗跳,大闹离婚,一个好好的家整得四分五裂。没过几年先生另娶夫人,纪小姐听说在国外过得也不错。
    但说到底是苦了孩子,还是小萝卜头的两兄弟一个跟纪安黎定居国外,哥哥跟着父亲生活,亲兄弟血浓于水也抵不过十几年里大洋彼岸的疏离陌生。
    老爷子的做法虽不公,但多少掺了几分老两口多年的亏欠和心疼在里面。
    程叔想到这儿,看着面前男人□□的脊背,虽清瘦并不单薄。
    他低头叹口气,造孽啊。
    只能温声温气嘱咐面前的小祖宗,“我也没见老爷子发这么大火过。待会儿估摸着拿你撒气,挨几句骂也忍忍,这刚出院才几天呢,再过小半月就过年了,哄着顺着他点儿。”
    纪听白左脚刚迈进大厅,一只白釉茶杯擦着他手臂要往门外飞。
    他随手一截。
    修长两指稳稳地夹住杯腹,迈着步子往里走。
    客厅里满是狼藉,混乱的场面不似平常讲究,登堂明亮,摆台上那盆心叶球兰被人悉心养活的疏密有致,肥厚的叶片飞了两片,啪嗒趴在地面,女佣不敢去扶,藤蔓冒出星点绿汁,悄悄瑟缩着藏匿暗处。
    脚步一抬,纪听白慢悠悠走上前,右手那支杯子定定返回原味,放到程老爷子面前。
    瓷片敲上木雕蟠龙制桌面,一声闷响。
    “耍什么小孩子脾气呢?你这身子骨能熬得过谁?”
    纪听白声音不咸不淡。
    程时琅倒不在屋内,对面坐着程燃,宝蓝色西装外套搁在一旁,领口凌乱,后背靠着,也不开口。
    窗帘旁的壁柜还放着佣人准备的红艳艳窗花,白昼灯光下也显得冷寂,整个屋子看起来冷冷清清,看得出来没什么人气。
    纪听白往那只白釉茶盏里添茶,茶水浓郁温热,他指腹捧着递出去。
    老爷子盯着看了一会儿,眼皮一抬,才接过茶盏。
    他喝着茶,故意朝程叔问:“现在几点啦?”
    “正好刚过十一点。”
    程老爷子冷哼一声,戳着纪听白的头,一下又一下,眼神却不看他,“为什么我八点钟叫的人现在才回来呀?”
    “害得我为了等某个臭小子到现在没吃上饭。”又心虚地小声嘟囔。
    程燃从纪听白进门一直没说话,纪听白也不看他,倒是看着老爷子这副模样笑了。
    知道老人家年纪大了死要面子,他也不提之前的剑拔弩张,顺势给个台阶下。
    “行了,我的错,都怪我回来的晚害您没吃饭。”纪听白脱了外套,一件米色针织露出来,单手拎着黑色大衣。
    “给您赔罪?”
    程老爷子踩着台阶满意笑了,点头,“成吧,我饿了。”
    不知怎么,又扭头朝程燃冷哼一声,接着从沙发上起身,走了。
    客厅独留下程燃一人。
    五人同桌吃饭,是程家许久没见的场景。
    水晶落地灯占据四角,整个餐厅照的发亮,雕花栏杆拦了处屏风,乳白色暖光打过去,像隐隐绰绰的妙曼青纱帐。
    程老爷子做上位,左手边坐程燃夫妇,右手边坐程时琅和纪听白。
    程燃现任妻子娶得是部下女儿,人看上去安静贤淑,到底还是程老爷子首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着进了门。
    夜虽渐深,程老爷子倒吃得很尽兴,虽然不让喝酒,但小半杯橙汁倒也让他心满意足舔舔嘴。
    全程拉着程时琅聊聊公司,又想听纪听白说说趣事。
    兄弟两人挺有默契,什么话都捡着好听的说。
    毕竟医嘱摆在那儿。
    吃到中途,老爷子忽然就伤感起来,没由来想念起亡妻。
    这掐指算算也走了有十五年了,日子过得快呀,要她知道死前还惦记着的俩小子现在长大喽,等他死后见了面,也还愿意下辈子嫁给他吧。
    这么想着,一杯橙汁越品得没滋没味的。
    程老爷子清了清嗓子:“时琅啊,是准备结婚了吧。这么多年,怎么还没听到动静呢。”
    “前几年想着先把公司拓展下来,是让她等的久了些。婚事我们也在商量了。”他朝主位开口道。
    暖气涌过来,程时琅的脸清晰外露,金丝镜框下潜藏的眸光幽沉,正觑前方,单手撑着桌面,浅蓝色衬衣袖口恰好露出紧实的小臂,线条流畅。
    “那就好,爷爷可是等着孟家那小丫头过门呢。”
    程老爷子点点头。
    程燃在一旁想加入群聊:“毕业那年让你抓紧点,就一直不上心。”
    程老爷子斜眼看过去,“以为我们时琅跟你似的,一天到晚满脑子情情爱爱。”
    “人家小两口感情好着呢。孟家这小姑娘你奶奶也是见过的,小模小样的可伶俐了,小时候就不差,一来家里呦,我的花花草草准保不住,这丫头还倒打一耙,跑到你奶奶那里告我的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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