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早就想清楚了的事,早就决定了要快乐的事,她不会这么不洒脱。
    那句“将来反正有的是机会”的话,并不是故意,只是那时那景下的脱口而出,并不是她在暗示什么、借机埋怨什么、索求什么。
    她毕竟什么也不索求。
    她毕竟什么都不敢索求。
    他是天上月,山尖雪,她向往着,拥有一年就足够,怎么能奢享什么稳定长久?
    其实,他明明只要一句“将来也没有机会”、“不会有别人”、“只要你”诸如这样的浮滑鬼话,就能让这件事笑一笑翻篇过去的。
    他倒是也不说。
    他太骄傲,不屑于油嘴滑舌哄女人。
    又或者说,这些诺言在他心里太重,除非真正认定了人,否则他不轻易开口。
    这之后的几天,应隐都忙于那个女革命者角色的重新试镜,也跟几家闻风而来的经纪公司、公关代理深入聊了聊。
    她跟辰野的解约十分漂亮融洽,没有任何撕破脸的不体面,让业内惊叹,不知道双方到底是怎么达成协议的。但无论如何,她现在是干净清爽的自由身,没有难缠的纠纷,一时间成了几家大公司的香饽饽。
    她跟庄缇文深入聊过,庄缇文只想操盘影视和艺人经纪这一块,商务合约太看渠道人脉,需要熟手。但左思右想,应隐还是拒绝了所有的橄榄枝。
    “我还是想要自由。”她在市中心公寓里,将三顾茅庐的昂叶总裁送至门口:“即使钱少一点,但自由更关键。”
    昂叶是业内仅次于辰野的经纪公司,但在商务资源——尤其是高奢时尚资源方面,昂叶是一骑绝尘的。这得益于其主要大股东、总裁叶瑾本人就出自豪门。
    应隐有仔细考虑过昂叶,因为柯屿从辰野离开后,就是昂叶给他托了底,双方合作很愉快,柯屿在男奢方面的成绩遥遥领先,也是拜叶瑾这个女人所赐。
    “不错,中国的卡门女士。”叶瑾被拒绝了三次也不恼,但有一股讽刺的幽默感:“不愧是从十六岁就开始当傀儡的女人,想要的跟别人果然不一样。”
    她纤细手臂下夹了一只孔雀绿的手拿包,手指间划开打火机,点燃了叼在唇角的女士细管烟。
    “不过,你不是一直以嫁入豪门为目标吗?这跟你想要的自由更冲突。”
    应隐笑了笑:“叶总说得好像很了解我。”
    “哪里,你上的那艘游艇非同凡响,不是一般豪门能接近的,就连我也要踮踮脚才能够到呢。应小姐,跨阶级的婚姻是吞针,表面风风光光,谁肚子疼谁知道。你要是真嫁了进去,自由不自由的,可就由不得你了。跟豪门的那些东西比起来,你把商务约签给我,怎么能算是约束?“
    应隐更笑,被她夹枪带棒明嘲暗讽地一通说,面上笑得还是很甜美:“你说得不错,豪门里的女人自不自由,看叶总就知道了。你这个出身豪门的长女都这样,嫁进去的外姓人,想当然也不会好过。”
    叶瑾夹着烟,公式化地微笑片刻。
    “所以应小姐对嫁豪门一事,不过是叶公好龙,对吗?”
    “叶总,我们还没有熟到这个地步。”
    叶瑾耸耸肩:“好吧,你爱钱,是因为钱能给你自由,但是太多钱,又不太自由。你很聪明,也够清醒,我拭目以待。”
    “恐怕要扫叶总的兴,我没有把恋情——”
    叶瑾一笑,手指隔空点点应隐:“不错,我倒是要看看,商邵跟你,谁是输家。”
    应隐脸色骤变,等想再稳住时,已经来不及。
    “别担心,这件事只有我一个聪明人知道,柯老师我都没告诉呢。”叶瑾吐出烟雾:“leo这个人呢,是认定了可以为她净身出户、放弃几千亿继承权的人,跟你也算是旗鼓相当了。”
    看朋友的乐子有什么不道德的,她一手横揽,另一只夹烟的手搭臂,轻笑至微微俯仰。
    她却是没料到,她岂止是看乐子,简直是火上浇油了一把。
    应隐在心底问,他为谁净身出户。
    又是愿意为谁,放弃了几千亿的继承权?
    不知道是怎么样的自制力和演技,她才将那丝笑若无其事、纹丝不动地焊在了脸上,以至于连叶瑾这样的女人都没有看穿。
    但她的眼神是茫然的。将门本能地合上,又本能地走回公寓客厅,本能地在沙发上坐下,继而躺下。
    本能地微蜷侧躺,将一枚抱枕抱在了怀里,由松至紧。
    净身出户。放弃几千亿的继承权。
    净身出户。放弃几千亿的继承权。
    应隐将这两个欠缺主谓宾的短语在心里默默念了三遍,对这些字眼感觉陌生起来。
    净身出户。放弃几千亿的继承权。
    他有多少钱?总而言之,一亿一亿的,不当回事。几千万几千万的珠宝,不过是哄个开心。
    他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走到哪都众星拱月、高高在上,别人仰望他,崇敬他,鞋底不沾尘土,手指不染烟火,所有的权势都可以为他打通,所有的财富都不过是过眼数字,他对全世界都意兴阑珊,因为不必争取就能拥有。
    又想到在德国的那一晚。
    她说,“商先生一场恋爱谈得这么小气。”
    应隐在此时此刻笑出了声,笑容释怀、天真,像个小女孩,望着天花板的双眼很明亮,眼尾湿了也不管。
    那时候看不懂他唇角的那抹笑,现在懂了。
    她不知天高地厚,没见过世面,不懂他情深似海。
    为别人。
    私人公务机从宁市机场起飞,首先前往英国。
    商邵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应隐主动找他。
    一天。
    两天。
    三天。
    他自认为是一个拥有充沛耐心的人,但当飞机第四次穿行于云端,他开始坐立难安,以至于有微微失重的错觉。
    他喝水,看书,抽烟,烦躁。
    灯影下,男人沉默的面容轮廓深邃,但谁都看得清他晦沉的不耐。
    也许那天晚上他不该走,更不该丢下那一句看似冷静、充满主动权的“你好好考虑清楚”。
    考虑什么?
    什么叫“如果你后悔的话,随时可以”?
    随时可以什么。
    随时可以中断、中止、停止关系么?
    不可以。
    湾流降停法兰克福的那天,月光漫入的酒店套房,他站在床边,一颗一颗解开西服扣子时,有一道念头,像冰锥一样突兀地刺入他的意识。
    如果她真的想清楚,想清楚要后悔了,他要怎么办?
    第56章
    应隐做了个梦。梦里她跟商邵有了一个小孩,但没有结婚。她是他全世界皆知的女友、孩子妈妈,或者说,情妇,有很多很多钱,和一段随时可以中止的未来。
    梦做得零散,故事还没走完梦就醒了。
    也许她后来又给他生了第二个、第三个,网友们提起她,不再是中国最年轻的双星影后,而是“应隐还没转正啊?”
    又也许生了一个便断了,他那样的人总要结婚的,他身边站着新婚太太,他们的故事告终于一个非婚生子,和每年被媒体翻来覆去猜烂了的抚养费。
    无论哪一种,都不新鲜。这圈子里耳濡目染的、成天听见、看见、悄悄密语、私下流传的,都是这样的故事。
    女明星和豪门的最终归宿。
    梦醒时,眼前白光晃动,是风吹动月白帘子。应隐睁开眼,看表,不过浅浅睡了半个小时。脸上很干,因为哭过,泪痕没擦,带着眼泪入睡。
    她起身在沙发上坐起,怀里还抱着那枚抱枕,怔怔地走了半天神。
    那梦里的故事不足以惊吓她,因为至少,她的子宫还由她自己做主。
    可是颠来倒去的,又回到睡着以前的那一念。
    她放在天边仰望的、如月亮般向往的男人,觉得这辈子都够不到了的,原来曾经为了别人,主动走下天边。
    应隐又想起暴雨里的告白。
    “我已经这样了,如果你也喜欢我,我要怎么办?”
    商邵听了,会不会心底想笑?
    穷人没见过金元宝,乍得一锭,两眼放光战战兢兢,为了守住它形销骨立如履薄冰,但真正的富人,面对金山也安之若素。
    她是这没见过金元宝的穷人,那个素未谋面的前女友,是不是就是富人?
    她没被认真爱过,以至于对方给她一点小小的、近似于爱情的回应,她就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好,要飞蛾扑火,要一脚踩进深渊。
    而另一个她被他全身心爱着,却坦然而松弛,夜夜安睡。
    好厉害。
    她很羡慕。
    但这份安全来自于偏爱,应隐没有,所以羡慕不来。
    应隐在沙发上坐了一刻钟,起身洗了把脸,打电话给庄缇文,问她后续工作安排。
    庄缇文正在外面看办公室,置业顾问为她介绍了几栋5a写字楼。香港人讲究风水,比老宁市人更盛,庄缇文身边带了风水师,将几栋楼的地理位置、风水朝向以及办公室的格局都仔细看过去。
    “我刚看了三间办公室,还剩四个,你看剧本累了的话,要不要一起来?”
    应隐便换上衣服,打车过去。
    天是一天比一天冷,也得穿个羊羔毛大衣了,长至脚踝,底下套一条深灰色阔腿运动裤,休闲球鞋,棒球帽和口罩一戴,没人认得出。
    何况谁能想得到,身价过亿的女明星出门居然背帆布袋,红色保温杯里西洋参泡枸杞。
    庄缇文合作的置业顾问是熟人,且服务惯了大客户,最知道什么该听什么不该听,因此庄缇文也不避着,一边看办公室,一边问应隐:“《雪融化了是青》,你觉得投资前景怎么样?”
    应隐旋开保温杯:“栗老师应该是冲着拿奖去的,它的投资前景一是在海外发行,二是在拿奖后,我个人的商业价值运营上。”
    “老板,你怎么把自己讲得像个商品?”庄缇文笑。
    “本来就是。”应隐完全把自己的艺人属性从人格中剥离开看待,轻描淡写地回:“海外发行的成果,要看制作完成后,在电影节的表现和发行商、流媒体的评估,但是从剧本角度来说,我觉得ok,否则我不会接。至于我个人的商业价值,首先要保证的还是拿奖。”
    “怎么保证?”庄缇文似笑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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