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冤晃着罩了满头珠串的玉冠,偷偷觑了新郎一眼,“难道,你没什么想对我说的么。”
    狼王偏首,望向烛光中的新娘,第一次觉得野丫头竟有些温柔,许是灯光打得好。
    “有。”他说。
    事情还要从他被大妖击败,赶至十里之外山坳的青瓦院说起。
    他自幼于不毛山长大,自小便是群兽领袖,后被老山主赐予大王之位,方圆百里之妖,皆以不毛山山主为尊,实则他乃百妖之王。
    他甚至轻松打败不可一世的狮王,便是这般顺风顺水,自幼被奉为老大的狼妖,被从天而降的大妖打得毫无还击之力。
    大妖的九阴真火,烧灼了他的经脉,他身染寒症,身子一日不如一日,甚至连报仇的资格都没有。
    只能眼睁睁瞧着镜中的自己早生华发,瞧着手中的肌肤一寸寸干扁萎缩,恍若垂垂老矣将死之人。
    他毫无办法,日渐消沉,性子愈发怪戾,那种一日熬一日,却永远熬不出头看不到一丝希望的日子让他愤郁难消,他甚至想用那把所向披靡的金枪,刺进自个儿的心脏。
    他不明白为何会遭此劫难,他从未做过坏事,他约束规范众妖,不得伤生害命,许附近镇民上山采玉石,信善,信道,信因果轮回。
    往日老山主教授的天道成了笑话,他未曾做错过什么,却被天道玩弄至此。
    他渐渐麻木,冷血,甚至生不起一丝同情心。
    那个意气风发的狼王,已被寒症逼死,甚至,兔娘于青瓦院跪了三天三夜亦未换得他一丝怜悯之心。
    直到瞧见孤自留在洞穴,无人陪着玩却笑得开心的小兔子。
    他抱起小兔子的那一刻,感觉她柔柔弱弱的骨肉内,蕴着坚韧的生命力,他似乎听到身体某处有咔嚓一声轻微响,那颗层层封冻之心,裂开一丝纹痕。
    他日后的生命,更是被这一只小兔子无声无息点亮。
    无论是儿时的乖巧可爱,又或是长大后的放任不羁总同他唱反调,但他的日子鲜活起来,不再如死水般泛不起涟漪。
    青瓦院亦热闹起来,有了烟火气,有了哭声笑声。
    他有时会想,若从未遇见这只小兔子会如何。
    若他当时狠了心,未曾带走小兔子,又是再过怎样一种日子。
    直到有天,他于山坳草丛中,发现一对小奶狼,他毫不犹豫将一对快要冻死的小狼抱回青瓦院。
    那一瞬,他才懂,小兔子留住了他心底最后一份暖,带他寻回了自己,那个有血有肉,仍信天道正善的狼王。
    冤冤见新郎一双深眸直直盯着她,却久久不说话,她问:“想说什么。”
    狼王撇回脸,“没什么。”
    有些话过于苍白,说出来反而无力。
    “对了,你我都成亲了,你还没告诉我,你到底叫什么名字,老松鼠同大狼打死不说。”冤冤苦恼道。
    狼王:“老山主给我起名,大力。”
    因他打小力气大。
    一个让人幻灭的名字。
    “……呵呵,还是老破狼听着更顺耳些。”冤冤嘴角一抽,说。
    冤冤难得娇羞,往新郎身边挪近了些,“那个,你体寒之症方愈,洞房的事……要不要缓缓。”
    狼王怔了下,耳根稍红,“……那便……缓缓吧。”
    冤冤:“……哦。”
    一对新人躺至喜榻,一人睡一边,喜被盖了两条,一双手却十指相扣,紧紧牵连。
    其实洞房也可以不用缓,洞房的力气他还是有的。
    虽然他已接受小兔子的爱,但毕竟当初将人当闺女来着。
    真得缓缓。
    —
    当晚众妖胡吃海塞,载歌载舞,不毛山被闹得热气腾腾,欣欣向荣。
    就连扈三娘,亦来喝了新人喜酒。
    云汲同长宁回了镇上老宅,取诛邪笔。
    赫连断寻了个颇安静的洞穴,捏着金锤,敲着盛着一只金蟾的金钵。
    墨见愁不辞而别,回了魔阴王朝。
    剩余众位,集体去喝酒。
    白乌毫无身为高位的包袱,竟同众山小妖打作一团,且一边喝酒一边摇着白扇念诗,“隐隐飞桥隔野烟,石矶西畔问渔船。桃花尽日随流水,洞在清溪何处边。这与世隔绝的小镇极美,这不毛山被野桃衬得颇为野趣,好人好景好兄弟,来,再干一杯。”
    浅雪得了云汲的特赦令,准许喝酒,被几位热情的小妖多灌了几杯,头有点飘,见千杯不倒的扈三娘,有些妒恨道:“呵,你这个女人勾搭男人厉害,酒量也这么好。我说你啊,好好的女人不当,干嘛作践自己啊。”
    扈三娘未回话,盯着洞府前贴的大红囍字,又干了一坛桃花酿。
    待夜深人寂,众妖散去,唯剩凉风寒月。
    扈三娘缓缓朝新人洞府走去,手中提着一盏四面灯笼。
    当初狼王请她假扮新娘,逼退小兔子的那晚,她见狼王认认真真扎了个灯笼,又往灯笼底下挂了个朱红的同心穗。
    她调笑问道:“呀,真好看,能不能送我呀,别让我白帮忙。”
    狼王递予她,“记得,待会就说是我送你的。”
    四面花灯,绘四季闲景:一面春雨浇绿,一面夏风婵塘,一面秋月虫语,一面冬雪梅放。
    将灯芯点燃,四面景上便各映上一只小兔子,白白嫩嫩,玲珑可爱。
    衬着风花雪月,点亮四季轮回。
    花灯本不属于她,她还是还给本该拥有之人。
    自她同那兔子换了身,她从未用兔子的身子去勾搭男人,那些个欢好桃林的女子,不过是桃花糅合煞气幻出的假人。
    那兔子一身洁白,污了可惜。
    瞧见有人影移来,扈三娘幻出一把匕首,朝洞府迈进。
    “站住,干什么去。”浅雪醉醺醺走来。
    “杀了兔子。”扈三娘风骚中透着股狠劲,“老娘还未尝狼王的鲜,怎甘心让那兔子抢先。”
    浅雪捏紧卷雷鞭,打个酒嗝,“我再给你这恶鬼一次机会。”
    扈三娘手中的匕首,猛地朝浅雪刺去。
    一道闷雷响过,扈三娘于卷雷鞭下,化作一缕灰烟,阴气怨气煞气伴着无数纷落的桃花,愈散愈稀。
    那愈渐消逝的桃花中,闪过她生前过往片段,正是扈三娘此生难消的执念。
    一曲琵琶,一对情侣花间月下,依偎道相思……
    那年她十八岁,是莫城最有名的清倌,她将全数首饰变卖,给穷书生做了敲通腐败官员的经费。
    书生才华得以肯定,中榜探花。
    她被一顶小轿,迎进探花府的后门,做了探花郎的侍妾。
    探花郎说,因她身份不被世人接纳,只能做妾。
    后来,探花郎娶了高门杨氏千金为妻。
    之后便是她暗无天日的生活,被打被骂被冤被整日整日罚跪,探花府中任何一个奴才都可欺辱她。
    再后来,她被构陷与人私通,杨氏扒了她衣裳,只余绣着贱人二字的肚兜,将她囚入笼车,一路游访十二镇。
    前头的华盖宝车内,是探花郎与探花夫人一路游山玩水卿卿我我,后头的狭小囚车内,是她被路人围观,唾骂指点。
    每到一镇,前头的一对恩爱情侣都要歇歇脚,相携赏美景品美食。
    后头的囚笼车前,便竖上一块牌子。
    一铜子一次。
    她被多少人玷污糟践过,数都数不过来,其中包括无赖变态,甚至满身恶臭脓包的乞丐。
    后来她身子臭了,高热不退,依稀记得苍蝇飞虫围着化脓流血的身子嗡嗡飞转。
    她被扔在一片桃林,身上未有一片遮羞布,仅剩的肚兜都被流氓扯去,赶马的小厮嫌她臭,连个坑都没挖,便走了。
    有人相遇是救赎,有人相遇是劫难。
    而有些恨,直至灰飞烟灭,方可消。
    白乌自一颗野桃树下绕出来,望着湘陵镇的十里桃花层层灰化消逝,不消一会,只剩一地光秃秃的树干,刺着苍穹。
    他摇着扇子惋叹道:“亦是可怜人。”
    扈三娘一心求死,不失为一种解脱。
    —
    温禾喝了几盅酒,打算去寻赫连断,一块巨石后头听到猥琐笑声,她静步走去,瞧个究竟。
    竟是两只黄鼬,捧着两册书奸笑,似是看得极入迷,下巴颏上淌了不少涎水。
    “这个有意思。”
    “我这个姿势也不错,这个姿势很难,男方费劲,女方可舒服了。”
    温禾轻咳两声。
    两妖抬首,怔住,迅速收起手中的书册。
    温禾眯眼,伸出一只手,“拿来。”
    小妖乖乖递上书册,连连跪地磕头,“姑娘饶命啊,这是姑奶奶的珍藏,特意吩咐小的们莫要弄脏,我俩闲来无事就翻书看看,求姑娘千万别告诉姑奶奶,她的烧火棍打得生疼。”
    方才只觉书封有些熟稔,拿到手里瞧了瞧,温禾打个激灵。
    一册《那个村寡妇集》,另一册是旧版《赫连氏秘史》。
    温禾:“……”
    这么个荒僻小镇,竟碰到她书迷。
    看来她名气不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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