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欢徐悠那样的。太瘦了。我喜欢匀称一点的。”
    他口吻像是把梁倾当好兄弟,才跟她分享自己对女人的喜好。
    但那双眼睛里又有点别的。
    梁倾看见了,又假装没看见。
    “方律师女朋友身材就很好。哎呀,方律师好福气,女朋友又会赚钱又居家,我看她微博最近都在研究烘焙?”
    梁倾掐掉烟,笑说。
    “是啊。”
    方建也站直了身子,仿佛品行上也暂时恢复正直。
    他在所里也是有个好男人头衔的,周末一般陪女友登山健身去港城逛街血拼。
    “方总,我还有活儿,先上去了。” 梁倾笑着说。
    她本来是想一人吹风的,如今却心里浑浊得要死,身上也冷,觉得黏黏腻腻挥之不去。
    走进满香水味道的大厅前,她最后看看天—— 还是迟滞的深秋天气,懒懒的,令人无从催促。
    才想起南城大概没有冬天。
    -
    真正下班是夜里十点。对他们这行来说这不算晚。
    梁倾这样的新人,向来谨小慎微,走之前把留下来的人问过一遍:要不要帮忙;有什么需要随时电话;自己带了电脑回家。
    复读机似的。
    走到前台,发现前台的小妹竟然还在。
    这小姑娘上周才入职,姓张,名佩宜,新来不久,虽只是个不太有名的三本学校毕业,但做事麻利,又长得漂亮,是那种亲和的漂亮,对谁都客客气气。
    “怎么还在?”梁倾问她。前台一般情况是不加班的。
    “沈老板在里头开会呢。明早秦老板七点就要用这个大会议室,开视频会,我想等沈老板弄完了,进去收拾了再走。”
    视频会议系统她可能是第一次用,不熟悉,生怕出错,耽误了老板开会。
    “这样啊... 太晚了你等会打个车回家。如果有什么不清楚的,可以打电话问我。”
    “好的,梁倾姐。”
    梁倾正准备出门,张佩宜又叫住她,神色有些赧然,细声问,“梁倾姐... 我想问一问,司法考试你有什么推荐的自学材料吗?”
    梁倾对她笑笑,说:“我记得我考的时候,有几个机构的都还不错,还有视频讲解呢。等我回去把淘宝链接发给你。考一下挺好的。我还有些旧教材,你不嫌弃可以先拿去看。”
    “好嘞!梁倾姐回家注意安全!”
    张佩宜扬起笑脸,对她摆摆手,像只可爱的招财猫。
    -
    电梯从六十四层往下降 —— 他们这些律所租的办公室都这样,对外要有极致的高度和体面。
    她立在电梯里,看着自己灰败的脸,时常觉得,这样的工作时间长了,人成了一台行走的电脑主机,或是成了那些大交易背后一粒说来重要,但又可以轻易被替换的螺丝钉。日复一日之间被迫失去了独立存在的意义。
    电梯广告小窗说,受蒙古西伯利亚高压影响,南城将迎来五年未见的寒潮。
    电梯停在了三十七层。走进来一个人。
    梁倾垂着头,闻到淡淡的香水味 ——与冬天相关,却不是她熟悉的南方的冬。
    厚重,干燥,淡淡的辛辣。
    她思维放空,想起纪录片里看过,那些冗长的冬天,静默的林海。鄂伦春的放鹿人会燃在深夜起火堆,取得一些克制的温暖。
    从她出生起她只在两个地方生活过,望县和江城,都是南方。
    她喜欢这种新奇的味道。
    抬头看了一眼。
    先一双黑皮鞋,中规中矩,往上是银灰色的西裤。她是庸俗的人,察言观色的能力是天生的,看出这料子比方建那身所谓香港老店定制的还要好。
    再往上便是这男人侧背对她的小半张脸。
    单眼皮,鼻梁陡峭,薄唇。简约工整的美感。
    她直觉这个人身上带着一种冷峻的怒气,细看西装下的背部有一种绷起的趋势,以至于电梯里多了些莫名的威压感。但他面上又毫无表情,极端的疏离。
    她识趣地带上耳机,垂下眼睛。给双方都制造一些空间。
    下了电梯,那人先她一步。虽走得快,姿态却很从容 —— 是从容惯了的人。
    梁倾没看到正面,颇有些失落。
    隔着玻璃门看他走到了街边,有车在等了,他拉开了车门,却不急于进去,里面似是有人与他说话,他便一手撑着门,一手插了口袋,俯下身来。
    隔着好远,街上暗着,剩一盏老眼昏花的灯,把路边灌木照出油画质地的浓绿,像在流淌着。面前的玻璃上又反着大堂的光,一种不近人情的光线质地。
    梁倾在这一片明明暗暗虚虚实实的交叠里,看这个人。
    看不真切,又凭空觉得,就这么一小段路,他已换了一副庸俗的好神情。
    她无端为自己这细致入微的观察低头发笑。
    等她走出旋转门,那黑色的车已经开远了。她扬了扬手,也上了出租车。
    -
    到医院时已近十点半。
    梁倾觉得饿,先在自动售货机挑了半天,拿了两罐热的旺仔牛奶,再沿着走廊走去病房。
    晚上的医院好静,她刚开始还觉得不习惯,总觉得阴阴凉凉,现在却也习惯了。
    走廊很洁净,有一面墙,墙上有许多人贴的便利贴。大都是病人或者病友写的,她驻足看了一会儿,看到有人写“有什么方子能除一切苦。”
    她一笑,心里想,这话得去庙里问才对。
    这个医院是南城大附属,在南边都很有名。
    重症病房在另外的区域,她刚走到护士站,有护士叫她的名字。是个圆脸的小护士,年纪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姓田。平时心很细,又很有耐心。梁倾一来二去,有时候给她带杯奶茶喝。两个人就熟了一些。
    “梁小姐今天又刚下班吗?”
    梁倾点点头,冲她温和地笑了笑。
    “梁叔叔今天情况很稳定。刘阿姨白天来陪了一段时间,醒来看了会儿电视,不过现在已经睡了。若是你没事,看一眼就回去休息吧。明天梁先生醒来我告诉他你来过。”
    小护士并不知道她口中的刘阿姨,叫刘艾玲,不是她生母,只是她极少碰面的继母。
    梁倾点点头,却又说,“也不用告诉我来过。”
    说完便向房间走去。
    她父亲梁坤住在走廊尽头倒数第二间。
    她隔着病房的门看了一会儿,看他睡在病床上,像一株干枯发黑的尸骸。
    他是肝癌,大概三年前发现的,到现在肝功能基本丧失,医生断言只能活到明年春天。
    梁坤年轻时来南城打拼,遇到了刘艾玲,回家乡离了婚,靠着新岳家的提携捞了第一桶金,做服装生意,一度做得很大,品牌在她们家乡都开了门店,梁倾每次看到都要绕道而行。
    她母亲身体本就不好,离婚之后更是大受打击,小城市街坊领居闲话不断,原本年轻时也是个镇上有名的美人,却过早可见地衰老。
    后来又有些故事,然后再嫁,婚姻也并不如意。
    二零一零年时电商崛起,她父亲不够有远见,慢慢生意也就走了下坡路。如今剩了几个厂子在维持,转而给一些大牌做起了代工。梁坤生了病,现在公司和财政便交到梁太手里。
    梁倾还有同父异母的一对弟妹,弟弟大些,现在高三,妹妹才高一。她来南城后才第一次见他们。离婚后梁父也多少关切过她的生活和学业,但关于南城这一双儿女的事情却从未与她提及过。她是读中学时听姑姑提起才知道的。
    总之谁出生了,谁生病了,十几年,来来回回,其实都是他们一家人的事儿。她心知犯不着上赶着凑热闹,只是偶尔下班后来一趟,周末从不出现。
    她小的时候虽跟着她母亲生活,但梁坤大概对她心有亏欠,总是要隔三差五给她打电话,有时候也寄些高档的学习用品和衣物,一年回望县两三次,每次都领她去高档餐厅吃饭。
    大学四年,他每年都给她银行卡上打些钱,她也不矫情,从来都接着。大学四年也算过得无忧无虑。
    不过大四之后诸多事情,他们之间矛盾愈深,有时候大半年都不曾联系,她心气高,他便也不再给钱了。
    鲜少见面,隔阂日深。
    直到梁坤去年诊断出肝癌中晚期,病情恶化迅速,她这才来了南城。
    刘家人背后都说她隔费尽心思往他病床前凑,其实巴不得梁坤快点死,她好凑上来争遗产。
    她倒是不恼。因为他们说的并非全是捏造。
    她推开门,在他病床边落座。
    大多数时候她也只是这样坐着。
    好像见证她父亲的死亡对她而言是一种对自己的锻造。
    梁坤大概是睡梦中仍被病痛折磨,嘴微微张着,呼吸粗。不知道是不是病房空调太早开,他手臂上起了许多皮。
    将死之人连皮肤都开始干涸,像一条废弃的河道一样。
    梁倾犹豫一会儿,从包里掏了护手霜出来。又伸出手帮他仔细涂抹均匀。
    她印象中已经不记得与他有过什么肢体接触。只模模糊糊记得,还是很小的时候,有一回去医院看病,回来的时候他背着她上楼,他们家住在六楼,是很闷热的夏天,他走几层歇一段,楼道里的老旧的感应灯亮了又暗,她靠在他脖颈间那一片热的皮肤上,莫名觉得安心。
    作者有话说:
    感谢你点开《冷潮》!这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甜爽言情,没有有霸总出现给女主排除万难,也没有女主开金手指一路走强。没有因为阶级差产生的拯救式的爱。
    可以说女主比男主更坚韧通透。
    他们都不是完美的人,都有自己的野心勃勃和脆弱不堪。但他们有一种同质的孤独和一无所有。
    开头可能对一部分读者朋友来说略显平淡,看文各有所爱,完全可以理解。
    如文章简介中强调的,本文前期他们的关系一定是模糊的,不太符合‘主流’期待的。这篇文章就是想讲述两个对“爱情”这一概念没有认同或者期待的人,他们之间如何产生如何实现“爱“的。
    后期会比较甜的~
    请各位朋友在对这些前提没有反感的基础上再继续阅读,避免很多不快。
    如果你有些喜欢,就请继续看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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