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垂着头,将自己绯红的小脸藏到阴影里,十指攥紧从衣兜里取出来的糖果包装袋,把袋子捏到变形。
    也是那一刻,郑西野眸色骤深,脑海中有无数念头匆促闪过。
    那些炽热的、偏激的、疯狂的,因她而起的诸多思绪,如同雨后的春笋,在他的身体里扎根发芽,汲取他的妄念作养分,短短几秒光景便长出了无数藤蔓,缠绕他,教唆他,要拖着他坠入魔道。
    她说,怕他误会。
    这意味着,在她心里他也是特别的那一个。
    过去的无数个日夜里,郑西野是如此渴求这个姑娘的一切。
    过去的无数个日夜里,他甚至偏执地认为,自己能从缅南活下来,是老天慈悲垂怜,给了他一个机会。
    一个回到许芳菲身边,得到许芳菲的机会。
    而现在,此时此刻,他最想要的姑娘就站在他面前。
    理智与渴念在郑西野的头脑中来回拉扯。
    好一会儿,他闭上眼睛再重新睁开,已又是平日里那副冷峻凌厉里融几分凉薄散漫的样子。
    许芳菲没有读心术,也没上过微表情心理课,她当然不知道郑西野脑子里在想什么,想过什么。
    在她悄悄抬头的刹那,只看到郑西野清冷如玉的侧颜,和他遥望远处夜空时,嘴角微挑的弧度。
    于许芳菲而言,这个男人的笑总是带有魔力,轻而易举便能让她也感受到喜悦。
    她眨了眨眼睛,趁他心情不错,紧忙小声试探:“教导员,你问的问题我都回答了。这封信可以还给我了吗?”
    郑西野眼底含笑,薄唇里吐出的话语却相当冷酷:“不可以。没收。”
    许芳菲:“?”
    许芳菲惊了,目瞪口呆:“别人写给我的信,你拿去做什么?”
    郑西野反问:“那你留着做什么?”
    许芳菲被他问得一卡。
    他调子凉凉:“认真拜读?要不我现在拆开朗读几段,你现场给品鉴品鉴,再写个八百字的读后感?”
    郑西野这张脸,没表情时是又冷又俊的军中花无缺,偶尔说些阴阳怪气的话时却又是真的欠扁。就冲这吊儿郎当不着调的流气劲儿,让人想两拳头给他怼树上去。
    许芳菲哪里说得过他。小姑娘只能憋红着脸蛋望着他,担忧道:“那你没收之后,会不会有处罚措施?”
    这要是因为一封莫名其妙的情书受处分。也太冤了吧!
    郑西野凉凉说:“写情书的我看情况处理。”
    许芳菲紧张得心都悬起来:“那收情书的呢?”
    郑西野闻声一顿,视线在姑娘的小身板上打量一圈,抬抬下巴:“想让我保你?”
    许芳菲被噎了下,压低声音央求:“这件事也没其他人知道。拜托了,教导员。”
    郑西野瞧着她:“那你不得贿赂一下我?”
    许芳菲愣了几秒,反应过来,连忙将捏在手里的小袋糖果双手递上,说:“对。这个,这个是我专程给你买的。送给你吃。”
    郑西野接过来,目光扫过粉绿粉绿的包装纸,看见几个大字:旺仔软糖,水蜜桃味。
    郑西野挑挑眉。
    小丫头又翘起一根纤细的食指,戳戳空气,说:“这是我最喜欢的口味,很好吃。你尝尝看。”
    郑西野心里那个舒坦,都他妈要乐笑了。但他表面上却还是板着脸,故意严严肃肃不苟言笑。耷拉着眼皮看她,说:“一袋水果软糖就把我打发了?”
    “这袋糖,本来是答谢你指导我领唱的。”许芳菲支吾着想了想,提议:“那我明天再给你买一袋?”
    郑西野无言。
    他的小姑娘单纯得不谙世事,在她简单的思维里,一袋糖不行,那就两袋。确实顺理成章,找不到任何漏洞。
    这逻辑,可爱得郑西野一点没脾气。
    两秒钟后,许芳菲只听教导员大佬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气音,像是个轻哼,不置可否,应该可以理解成默认同意。
    接着,又看见他拿着软糖打量了两眼,将之平放在掌心,拿出手机“咔嚓”拍了张照。
    许芳菲见状,凑过去好奇地问:“你拍照做什么呀?”
    郑西野垂眸看着手机屏,修长五指敲在屏幕上,正操作着什么。见那颗圆圆的小脑袋凑近自己,瞬间便“哒”一声熄灭手机屏。
    他神色自若地说:“这就是你贿赂我的证据。留个证,以后才好威胁你。”
    许芳菲:“……”
    许芳菲额头滑下一滴豆大的冷汗。
    “走,快吹熄灯哨了。”郑西野看了眼腕上的手表,说:“送你回宿舍。”
    之后两人便朝女生宿舍区的方向走去。
    快到时,一记清亮的女声忽然在背后响起,唤道:“郑西野!”
    许芳菲眸光微闪,听出这是宋瑜的声音,顿步回过头。
    郑西野也转身往后看了眼。
    “这么晚了还打扰学员休息,有你这么过分的教导员吗。”宋瑜一袭浅紫色梵高油画款连衣裙,脸上带着她标志性的大方笑容,清丽正派,气质高雅。
    郑西野视线无澜,从宋瑜脸上掠过去,转而便看向身边的许芳菲。他柔声道:“上去吧,早点睡。”
    许芳菲点了点头。忍不住又悄悄打望宋瑜一眼,之后才转过身,放慢脚步走向宿舍。
    背后,教导员和美人画家的交谈声清晰钻进她耳朵。
    宋瑜:“你糖呢?快给我一颗。”
    郑西野:“什么糖。”
    宋瑜不可思议:“你三分钟前刚发的朋友圈,旺仔软糖水蜜桃味。总不可能已经吃完了吧?”
    ……
    许芳菲一呆。
    原来刚才他拍照,是发朋友圈去了。
    霎时间,一层朦胧的暖意,将女孩的心脏轻盈包裹。她不再好奇之后的对话,弯起唇,加快步子上了楼梯。
    目送纤细背影转过宿舍入口的拐角,郑西野视线才收回来。
    宋瑜和郑西野从小一个院子长大,熟悉得很。她也爱吃水果软糖,便很自然地摊开手,催促:“好久没吃了,分给我一颗。”
    郑西野淡淡道:“超市就在那儿,要吃自己买。”
    “小气。”
    宋瑜切了声,继续道:“我爸让我来告诉你,他朋友那边的医院已经联系好了,郑叔叔随时都能过去。”
    郑西野脸色微凝,说:“多谢。”
    “明天我要去看郑叔叔。”宋瑜建议,“你请个假一起吧,顺便去办转院手续。”
    郑西野点头。
    *
    次日上午,郑西野与宋瑜一起去了云城市第一人民医院。
    他们先去神经科的办公室找到主治医生,说明了准备给郑父郑卫国转院的意图。
    听完郑西野的话,主治医生点点头,饱含歉意说道:“你父亲在我们这儿躺了这么多年,确实一直都没什么起色。如果能有更好的神经科大夫能改善现状,我当然也求之不得。”
    十一前,郑卫国在驾车途中精神恍惚,被一辆疾驰而来的大卡车连人带车撞出三十米。
    那场车祸,导致郑卫国脑部神经严重受损,成了一名植物人。
    多年来,各路亲朋好友为郑父遍寻名医,始终没有好结果。
    前段时间,宋父在参加同学聚会的时候听说,他们高中班上的班长从美国华盛顿归国,被夏城神经专科医院给高薪聘了过去。宋父知道这人少年时便赴美留学,在神经内科领域颇有建树,左托人右托人,和那位老同学取得了联系,想着把郑卫国送过去,再碰碰运气。
    和主治医生交流完,郑西野去一楼办了转院手续。
    之后,两人来到四层神经科,418单人病房。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液的气味,白色的墙壁,白色的病床,一切都洁净而单调。木质床头柜上,一只小巧的瓷器摆件是整个空间里唯一的生机。
    那是一只白色的鸽子,振翅欲飞,栩栩如生,仿佛正在蓝天白云间翱翔。
    柜子旁的病床上躺着一个人,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
    他的鬓角已经起了霜,长时间卧床令他的肤色透出几分病态的苍白,但从那憔悴的眼角眉梢,人们依然能轻易地推测出,他年轻时的俊秀英伟。
    男人闭着眼,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已经死去。唯有心电监护仪上波动的曲线昭示出,他的灵魂尚存于人世。
    和过去的许多次一样,郑西野走进病房,拖了把椅子,弯腰坐下,静静听护工王姨简述最近的情况。
    “还是老样子。”
    王姨给吊瓶架换上新的营养液,摇头叹气,用夹着家乡方言的普通话道:“一直这么睡起。叫他呢,没得反应,和他讲话聊天呢,也没得反应。听医生讲,他的大脑应该是有知觉的。好可怜的,听得见看得见,但是动不了也说发不出声音,不知道是哪样的滋味,没法想象。”
    郑西野脸色平静,没有接这番话。
    一起来的宋瑜伸出手,轻轻拍了下王姨的肩,说道:“王姨,这几年一直你把郑叔叔照顾得很好。辛苦你了。”
    王姨是个勤快人,心眼儿又实在,是医院里口碑最好的护工。她笑起来,玩笑说:“这都是我的工作嘛,你们又不是没给钱。”
    这时,郑西野站起身,将事先准备好的红包塞进王姨手里,说:“王姨,一点小心意。”
    王姨大为震惊,慌慌忙忙地推拒:“哎呀,你们这是做什么?要不得要不得。”
    郑西野:“我平时工作忙,一年到头也照顾不了我爸几天。多亏你。收下吧。”
    王姨推辞不了,只好把红包收下。她不好意思极了,说:“你们当兵的嘛,肯定忙。我们都非常理解……哦对了,你们要转院,那什么时候走?”
    宋瑜回答:“今天办好了转院手续,明天早上走。”
    “哦,好。”王姨说,“我这就帮你们把东西收拾了。”
    宋瑜笑:“麻烦你了。”
    王姨从柜子里拖出一个行李箱,手脚麻利地收拾起来。她整理完病人的换洗衣物和其它杂物,接着便直起身,准备去拿摆在床头柜上的白鸽瓷雕。
    郑西野先一步将白鸽拿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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