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香像往常一样,往院子外走。院门却推不开——被人上了锁。
    她看向院中侍奉的下人。
    他们仍然神色自若地做着手边的事。
    贴身服侍降香的侍女多嘴开口:“金夫人,殿下吩咐过,夫人以后不能出去了。”
    降香转头看了她一眼。
    又是她。
    上次告密,也有她。
    这回轮到降香不说话了。
    她回到屋中,钻进被窝里,蒙住头,又睡了一觉。
    一直睡到午时,侍者催她起来吃饭。
    吃完饭,只能和鹦鹉玩。
    鹦鹉还沉浸在昨天的兴奋之中,催着她出门:“出去看塔,出去看塔!”
    它所说的塔,就是皇城端门外,那座高入云霄的枢表。
    鹦鹉不知道什么是枢表,只知它又高又直,像座通天的塔。
    降香无言以对。
    谢承思今日回来得也晚。
    降香从月升等起,特意等到夜深。早早地沐浴停当,穿上寝衣,坐在窗前等。
    等啊等,终于听见门外有人通报:“殿下来了!”
    她嗖地一下站起身,趿拉着绣鞋,噔噔地就跑到房门口站着。
    双手规规矩矩地贴在腿侧,脊背挺起,站姿比城门监的戍卫,还要笔直。
    等到谢承思走近,便狗腿地迎上去。
    第一句话就是认错:“我错了。”
    她十分后悔,昨晚不该说那么多话。
    说漏了就说漏了,明知道大事不妙,就该及时认错服软。不该怕,更不该躲。
    现在吸取教训,绝对不会了。
    可谢承思却不买账。
    尽管降香百依百顺,主动服侍他宽衣,主动邀宠,到最后问他,明日能否解了禁足,得到的答案却是——否。
    又这样过了几天。
    离除夕不足二日,天上突然又飘起了雪。
    过午后,越下越大。
    至申时,雪片大如鹅毛,院子里很快积了不薄不厚的一层。
    谢承思冒着风雪,忽然出现在了院子中央。
    他身披一件火红的狐裘,手执一把桐油伞,伞面上也落了白茸茸的雪。
    而降香正倚靠在开了一半的窗扇旁,带着鹦鹉看雪。
    远远地望见,茫茫缟素之中,蓦地出现了一个大红色的人影,执伞而来,像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明亮得仿佛能灼伤人眼。
    停在肩膀上的鹦鹉,兴奋地大叫:“有人来了!有人来了!”
    降香认出了来人——谢承思艳丽的容色,衬在裘领密密实实的红色绒毛之中,更显得粉雕玉砌,雪肤花貌。
    今天怎么又这么早?天还大亮着呢。
    她心里奇怪。
    不过,奇怪归奇怪,她仍然走去为他开门。将鹦鹉留在肩膀上。
    此时,谢承思已到了廊下。
    收伞时,伞面倾斜,伞上的积雪扑簌簌地落下,雪片化作微渺的冰尘,扬在空中,像是一阵浮动的烟雾。
    他的手指刚触上门扉,里头的降香却抢先一步,一把推开门。
    又因有人同时在外面推,使她站立不稳,势头收不住,脚下趔趄,上半身直接栽进了他的怀里。
    狐裘的长毛尖处,缀着冰雪做的细小珠子——是风把雪卷进伞下,带得雪花留在了裘衣上,又凝成晶莹的雪珠。
    降香一时不查,蹭了一脸。
    谢承思接住她,又伸手为她拂去脸上的东西,这才用脚带上门,防止屋内地笼中烧着的暖气,顺着大开的门扇,全散进风雪之中了。
    “换衣服,我们出去。”谢承思从柜子里拿出一件雪白的貂裘,丢给降香,让她穿上。
    降香从没见过这么贵重的衣裳。
    也不知道他何时叫人放进去的,竟能轻而易举地找到它,像是比她还要熟悉自己的衣柜。
    谢承思见降香发愣,不禁开口催促:“快点啊,不是想出去吗?磨磨蹭蹭的,是又不情愿了?”
    降香哪有的选?
    她很快换上了貂裘,跟着谢承思出了门。
    他来时撑着的那把伞,收好了放在廊下。重新撑开后,降香才发觉,伞面很大,遮住两个人,绰绰有余。
    仍然由谢承思执伞。
    降香与他并排走在伞下。
    走了几步,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她落后了半步,心里不满意,扯着她的手,将她拉得更贴近了一些。
    “走在后面干嘛?还当我瘫着?你还是原来的你?”
    降香的指缝,被他用五根指头占满了,扣起来,像是要避免她走丢。
    谢承思翻旧账,降香理亏心虚,不敢作声,任由他牵着走。
    一红一白两道身影,挨在一处,在雪中渐渐远去了。
    只留下孤单的鹦鹉,缩在暖融融的银丝炭盆边上,不满地大叫:“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前来喂食的侍者,劝慰了许久,也不管用。
    直到它自己叫累了,才消停下去。
    谢承思牵着降香,沿主街一路向前,走到了端门外的枢表。
    表身上落了雪,大部分兜在遮盖它的油布上。
    因着下雪的缘故,之前一直忙碌的工匠,今日全被打发走了。还在枢表前守着的,只剩下工部从南衙禁军借来的守卫。
    谢承思统领所有禁军,又领了正月里揭表贺喜的差事,想要进去,仅凭那张令人过目难忘的出色脸蛋,也能畅通无阻,无人敢拦。
    降香又一次站到了枢表前。
    谢承思见她似乎在发呆,指着枢表道:“你不是要看这个吗?让你一次性看个够。”
    降香其实没发呆。
    她想起了那天夜里同他的争执。一切都源于她得意忘形,跟他犟嘴,说枢表里有火药的事。
    可这里就是有火药。
    尽管此刻,她的鼻尖上,既绕着白雪冷冽的气息,还沾了谢承思身上张扬的熏香,还是能闻见一丝若有若无的,硫磺混着硝石的刺鼻味道。
    “这里就是有火药。”她没头没脑地开口。
    无论怎么牵强附会,都接不上谢承思先前的话头。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开口说这些。仿佛一定要给谢承思证明,自己没错。
    “确实。”
    惯爱计较的谢承思,这回倒不计较,反而顺着她说。
    但他确实也闻到了。
    “我没说错吧?”降香强调这一点。
    “没有。”谢承思终于点头,他用脚尖点出一块较深的雪渍,“这里的地上,也有火药的痕迹。不至于放进枢表里去,但应当是埋在附近的。”
    “要不要进去枢表里看看?我那天看过冯郎君开门的,我知道在哪里。”降香提议。
    她被谢承思的话勾起了兴趣,想要探寻其中究竟。
    往枢表里放火药,是做什么用呢?
    “冯郎君?”谢承思却只是反问。想到的东西,与她南辕北辙。
    他的声音里有点不高兴,降香听出来了。
    但她不知其中缘故,便规规矩矩地解释:“就是,我帮忙找回荷包的人,又带我来这里看新鲜。”
    他该惩罚也惩罚了,不让出门也没出门。因此她认为,这件事情就算过去了,所以说得格外坦荡。
    “不过只见过两次,就叫得这么亲热了?”
    没成想,谢承思竟揪着不放,语气之中的不快,满得快要溢出来了。
    降香有些不可置信:“不叫郎君,叫什么?”称呼大家出身的贵人,不称郎君,难道还能直呼其名吗?
    谢承思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平复呼吸:“不许叫,你给我离他远远的!”
    降香被他这句话,说得脸色有些发白。
    她刚刚认识了新朋友。
    新朋友还未必答应和她常来往。
    旧日王府里的朋友,都因她的身份,和她曾经犯过的错误,和她闹翻了。
    这使她不时会怀疑自己,是否真的不配受人喜欢?
    在公主府时,没人喜欢她,都欺负她,在怀王府交到的朋友,最后也不喜欢她了。
    现在好不容易出现了一位新朋友,让她心中升起一丝希望。
    可他连这丝缕的希望,都要剥夺了吗?
    “凭什么?他是我好不容易交到的朋友!我没有违反你的规矩,你的府卫天天跟着我,我只是交朋友,他们都知道的!不可能在他们眼皮底下害你!”
    降香的语气不由得激动了起来。
    “朋友!你有什么资格交朋友?你以为我让你活着,是享福的吗?你害我的,你欠我的,还没算干净,就急着找下家了?背叛了我一次,还敢背叛我第二次?”
    谢承思浅淡的眸子像是冻住了,变成两块茶色的坚冰。
    风雪卷着其中的寒气,周遭似乎更冷了几分。
    降香不想和他在外面吵架,倔着不肯说话了。
    谢承思心中火气炽盛,钳住她的下巴,迫使她看向他:“不说话?你不说话,就等着你的冯郎君去死吧!这枢表底下的火药一旦引燃爆炸,耽误了万国使者献礼于其下,他有几个脑袋够砍?”
    降香听他这么说,表情凛然一变。
    多年经验和直觉告诉她,此事绝不简单!
    心中虽疑窦丛生,可对上谢承思,却还是要嘴硬:“火药是工部的东西,就算是埋在地底,也有工部看管,怎么会爆炸?”
    谢承思钳着她下巴的手,慢慢滑到了她的脖颈之上。
    指尖用上了力气。
    降香的神色却又变了。不服气的模样全然消失,只剩下恐惧。
    她那双圆圆的,有些下垂的眼睛陡然睁大,仓皇地往后退了两步,半个身子退到了伞外。
    双手环上胸口,想蹲下,又不敢蹲下。
    仿佛突然失语,双唇嗫喏着什么,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谢承思看懂了她想表达什么。
    她在说:不、不要。
    不如不懂。
    他颓然地放开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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