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晚,八点。日本气象厅发布台风特别警报,称超强台风“龙王”正在向本州地区靠近。中心附近最大风速超过每秒50米,并以每小时约20公里的速度向西移动。
    九点,纪伊山脉深处大面积停电,出发及抵达大阪的航班大量取消,部分新干线停运。归家的上班族步履匆匆,店铺也提前关闭,但山间的神社却点起了灯。
    老式风灯里是煤油灯芯,在风阵雨流中摇曳。背后是夜幕中漆黑一片的熊野三山。
    黑暗中,有个老人打着黑伞,站在暴雨中的神社下,手里拿着串念珠,口中念念有词。
    终于,天与海之间,有两人互相搀扶着出现。高个子的青年眉目严峻,紧握身后女孩的手。
    老人手里的念珠停了,身后的随从立即跑下去,黑伞的洪流汇入百级台阶,遮成一条干燥通道。护送两人穿过百米朱红鸟居。
    月亮在那一刻彻底没入云层,天地俱黑。
    “殿下,秦桑。”
    老人微微颔首,李凭也向他点头。视线掠过他身边的秦陌桑时却顿住几秒。
    “秦桑她?”
    被看到的秦陌桑往李凭身后躲了躲,眼神机敏警惕,像对人类始终抱有敌意的野生动物,但她相信李凭。两只手握在一起,玉戒指若隐若现。
    “海上任务已经结束,但她被我的法器误伤之后,好像失去了部分记忆。我来找您,也是这个原因。”他直视老人的双眼:“山中先生,您好像知道些我们前世的事情——关于太子李贤,和十六。”
    老人笑了,把手里的念珠盘了又盘。
    半小时后,茶室内。
    烧到沸腾的茶水与窗外的雨汽相得益彰,四迭半的茶室并不宽敞,李凭和秦陌桑并排坐,她有些避嫌似的,又往外挪了挪,和他可以隔开几公分。李凭不动声色,但表情看起来像是个被始乱终弃的怨夫。
    老人笑,看他俩打眉眼官司,没说话,观察茶釜里的沸水。纯黑茶釜里茶汤沸腾,第二遍时,他才将茶汤舀出,倒进茶碗。窗前廊下,绿瓷花器里放着朵刚摘下的石榴花。
    “可惜你们来得晚了几天,神社里的桫椤近来开花了,那可是平清盛时期活到现在的树啊。现在的年轻人不看《平家物语》,但多少都知道平家在海上覆灭的往事,和三国志的诸葛丞相命丧五丈原一样有名。但听说Science  SARU动画化的那版不错,还没来得及看呐。”
    老人絮絮叨叨。
    “山中先生。”李凭喝过茶,把茶碗放在桌上。秦陌桑也学他的样子喝过之后放在桌上,生怕给他丢人似的。李凭没做声,眉心微动。
    “抱歉,我一见故人,就变成啰嗦老头子。”老人笑,看向窗外的雨。
    “太像了。三十多年前,也是在这间茶室,我父亲第一次和我讲起空海大师。山中家世代守护这个地方,是因为空海大师的嘱托,要把玉契交给真正的李贤转世,也就是雌雄剑的持有人。”
    白发的家主叹息,叹息中水雾蒸腾。
    “山中家,在平安朝的时候,也是着名的斩鬼世家啊。传说阴阳师晴明也是斩鬼人,他出生的摄津国阿倍野,离这里可不远呢。但我们派系不同。熊野三山的山中世家,是徐福的后人。我们原姓‘秦’,跟随传闻中的长生之船来到这里,落地生根。山中这个姓氏,是明治之后才改的。”
    老人咳嗽一声:“日本的‘秦’氏人数可不少,尤其京都的鸭川一带。我年轻时候与父亲赌气,去东京开餐厅。父亲死后才知道,人这一生,是很短暂的。现在想听他痛骂我,也听不到了。”
    李凭低头,摇了摇碗里的残汤。
    “但物不一样,物结实、恒久,人和物的羁绊,可不止一百年。”
    说出这句话后,秦陌桑耳朵动了动,悄悄看向李凭。
    “是啊。”老人从怀中掏出玉契,放在桌上。温润的玉色,在水雾里闪烁。
    “当年空海大师东渡到长安,看到的是行将就木的唐王朝。回到日本后,圆寂在高野山奥之院的空海御庙。晚年他听闻自己在大唐的朋友都死在战乱中,而长安也被焚烧成一片废墟。秦家的先祖与空海大师交好,得到他以性命相托的玉契,就是这个。”
    他手指抚摸玉片,语气像在和老友攀谈。“秦家先祖徐福,受皇帝之托,出海寻不死药。据说,他成功了,找到了长生秘密,却选择隐遁在这里。纪伊山,自古就是‘不死者所居之地’,当然,这都是传说。空海自然也知道这个传说,他以一套秘法相传,说待时机成熟时,这套秘法,能让秦家变为真正的‘不死者’。因为徐福是‘楚人’,巴国余脉,昆仑之血,是离长生最近的族群。”
    “我们得到秘法之后,作为交换,答应代替他继续守护玉契,等待雌雄剑持有者的转世再次出现。其中雄剑的持有者是大唐曾经的太子,而雌剑的持有者,是‘不死之人’,也是我们千年前的同族。她的名字,是十六。”
    哗啦。老者身后的屏风被拉开,原来这四迭半茶室的后面别有洞天,是间幽深的神龛。
    神龛通高三米,李凭和秦陌桑抬头,看到一张姣好的女子面容,表情慈悲,服装华丽。眼睑下有颗痣,却是朱砂颜色。
    “清泷权现,佛经里称善女龙王,沙门空海自大唐青龙寺请回,作为熊野三社的重要神明,
    ‘权现’二字在中文里,是‘化身’之意。秦家的祖先对她有另外的称呼——十六夜。”
    “十五圆月的第二天,女孩的名字。她是跨越过生死轮回的人,但在空海大人的临终遗言里,说她本无姓名,十六是排行,表示她在太子府的死士里排第十六。但在她被害死后,持有雄剑的太子却出乎天命所料,把自己的寿数换给她。李贤不知道死士的身世秘密,换命秘术也是她偶然相传,并未想过会用到自己身上。这一切不过是巧合,却扭转了宇宙运行的既定轨道。”
    “既定轨道?”秦陌桑突然开口,她看着那尊神像,眼神怔怔。
    “既定的轨道,是天命猜测他不会为她去死。李唐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自小所受的,是为了自己可以牺牲身边所有人的训诫,但李贤,打破了世俗诫命,以换命之举,让天下所有自诩痴情的男子变成笑话。这名为‘爱’的咒名,才是扭转生死之秘法!”
    寂静。
    “山中先生,你刚刚是不是说了《阴阳师》的台词。”秦陌桑歪头,打破尴尬寂静。
    老人咳嗽,举起茶碗喝了一口,收拾激动的心情。
    “大概,差不多的意思。”
    “所以,在那之后……”李凭接着她的话继续问。
    “在李贤与十六事件之后,阴阳之门被再次打开,术士与斩鬼人出现。秦家自那之后也出现了几代能看到‘鬼’的后人,但不懂术法,无法降伏‘鬼’的怨气。直到空海大师出现,教我们秘术,那是一百多年后的事,距离太子李贤的大唐已经很远,那位重生的‘十六夜’小姐,也早已不知去向。只知道空海交给我们的玉契,是太子遗物,‘阴兵’听从它的号令,也是西蜀昆仑的术法所致。听闻如今湘西一带还有人懂这个,或许如今叫‘赶尸’?”
    “Aha。”秦陌桑若有所思,李凭眼睛一亮。
    “你想起什么了?”
    “没有。”她心里觉得抱歉,眼神从他身上滑过,没有对视。
    “或许,想不起,是好事。”老人笑。“五通布局这么久,想要的无非是刺激秦桑回忆起前世的长生秘术,如今听闻你失忆了,或许就不再执着,这是雌雄剑的‘护主’功效真意所在吧。”
    良久,李凭点头。
    “山中先生,您说得对,是我心急了。”
    说完,他转过脸看她,表情温柔。
    “我们走么,桑桑,时间不早了。”
    被这么一叫她有点慌,加上久坐腿麻,站起身时一个趔趄。李凭下意识扶住,两人就十分俗套地撞在一起。她立即撒开手,又被他握住。
    老人狡猾的眼神上下打量他们,然后慢吞吞开口。
    “凭,你我认识这么久,总不会连这点人情都不愿意接受吧。”
    他眼神往屋外瞟了瞟,狡黠一笑:“熊野的汤泉,可是本州第一呢。”
    纸扇门合上的瞬间,秦陌桑最后看了一眼屏风后的塑像。女神漆黑的瞳仁悲悯深沉,忽地,她眼中闪过一丝清明。
    台风逼近,但狂暴云气之后,是崭新的、未曾想象过的明天。
    02
    室内汤泉用屏风隔开,两人还是听得见彼此的声音。
    李凭注意着对面的动静,对面却迟迟没有动静。按理说她此刻应该已经进了汤池,但连舀水的声音都没有。
    他按捺不住,开口问。
    “秦陌桑,你还好么?”
    医院手术之后她恢复得奇快,但出院不久就对他若即若离。李凭思忖,可能是失忆醒来后发现自己平白多出个未婚夫,就算万幸她对他印象还不错,也要适应一阵。
    尤其是,她拿捏不准尺度,经常把他撩上火之后又不干了,标准的人菜瘾大管杀不管埋。
    “我没事!”
    她从水里探出头,方才沉下去想心事,这声呼唤把她惊醒,才想起李凭就在隔壁。
    很想亲近他,但不知怎么亲近。有许多哀伤的喜悦的心思,但她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十六的,就不敢轻举妄动。
    好像动一动就会碎了,就不再是她的,她还是什么都没有。回忆卡在多年前她刚到杭州的那个晚上,孤身一人在被子里哭,惶恐到天都要塌了,可能对于现在的秦陌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她很想,很想找回那个坚强的自己,甚至隐隐羡慕。
    但就怕这些都是偶然,所有偶然堆在一起,堆成沙子砌的塔。不是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吗?看起来坚不可摧的财富和权力、自以为永远不会背叛的爱人。
    “秦陌桑。”
    下一秒声音响起时已经在耳边,她吓了一跳,往后一缩,看到他已经穿上浴袍半跪在砂石地面上看她。她亡羊补牢,用手把胸口遮了遮。
    “别遮了,没什么用。”他眼睛掠过,没停顿,礼貌转移到别处,清了清嗓子。
    “伤还没好,怕你晕过去。没事的话,我就先回房了。”
    他起身要走,她急了,伸手就揪他衣袍下摆。李凭嘴角浮起一丝不易被察觉的微笑,松了手。她尖叫一声捂上眼,他就把她手摘下去。
    “衣服没掉,你自己看看。”
    她手开了个缝,看到他穿得好好的,又很不忿:“泡个汤穿这么多,怕我偷袭你?”
    他觉得好笑,半跪下去伸手捞她,但是秦陌桑失忆了功夫还在,滑不溜手,他根本捞不到。
    “你到底……”他扶额,觉得脑壳疼。“秦陌桑,你现在对我究竟什么想法。”
    她躲在造景石后面,没说话。等了一会,觉得他大概率是觉得应付她太累,心灰意冷走了,就游出来,没想到他还半跪在原地,手在砂石上划拉什么字。额角湿发垂下去,在眼尾晃荡。
    堪称漂亮的一张脸,漠然、骄傲。但看她时候的眼神,就像被她抛弃的小狗。
    她游到岸边,用脸蹭了蹭他的手。不知道说什么能让他好受一点,就只能用最简单的,小动物的方式。
    他把下颌顺势握住,另一只手挽住她后腰,把人带离水面。
    灯火摇曳,水上漂浮的杯盘一震一震。波光粼粼,倒映两人的侧影。
    他亲得她有点缺氧,秦陌桑扑腾,他就把人抱起来,压在砂石地上。温泉石被地热烤得微温,她忽地攥住他衣领:“等等。”
    李凭无奈,但还是强忍着继续的冲动,暂停给她解释:“这里没别人,后面就是客房。”
    木质气味,熟悉的香气,镇定心神。但她好像镇定不了,过往的碎片正一点点涌进脑海,让她更加喘不上气。山中初遇、西湖重逢、结伴出任务、中情蛊之后的生涩、山城晦暗的情思、告白之后的忐忑、他每次的拥抱,以及奔向命运不回头的决绝。
    最后一幕却不是她和李凭,是年纪尚浅的十六与太子李贤。她半跪在温泉边,手里拿着针,口中说千金之体不可毁伤,对方却毫不在乎,说七月半中元节佛寺开门,宫里不禁夜,他要去戴璎珞耳饰扮龙王,要十六也去扮观音。“别胡闹。”十六的声音清冷,和她的不一样。
    “若我说,此生此夜不长久,还算不算胡闹?”
    太子声调散漫,按着十六的手,在自己右耳戳了个洞。朱砂红,红豆红。男人笑得风流,说这一针下去,你就得跟我走了。
    泪水毫无预兆从她眼角掉落。雕像的眼神再次浮现,秦陌桑看到一个穿着唐朝服饰的女孩,远远地朝她行了个礼,走进深山,山里有她死去很久的爱人。
    李凭被她的眼神变化吓到,匆忙起身,但被她翻身压倒。
    “明天赶时间吗,李道长。”秦陌桑笑,像个流氓,食指在他胸肌上划拉。
    “怎么。”他眯起眼。
    “恐怕、你要晚点起床。”
    风狂雨骤,消隐在禅堂暖风里。
    有人在空旷院落里和着风雨弹三味线,古老和歌,节奏悠长。
    (完结撒花!!!
    再次鞠躬,感谢所有追更和看文的朋友。
    正文完结之后还会有几篇番外,给桑和凭开两章车弥补一下后半段过于纯情的剧情,另外还有雷司晴和季三、松乔父母爱情,以及十六和李贤的单篇。
    “无相”继续接单,故事不会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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