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琳浅浅的感叹声隐没在一片静寂中。
    语落半晌,一声掌声悠然响起。沉浩伸了手,既缓而慢的轻拍了几下,虽然不响亮,但已足够让紫琳察觉,并立时回了头。
    沉浩向她微微一笑:「意外的感人呢。」
    「其实我自己也很意外。」侧身看向沉浩,紫琳拨了拨额前挡到视线的刘海,淡道:「这些话我从来没告诉任何人,你是第一个,沉浩。要不是依玲,我想我到现在可能都还听不见自己的心声,只能被自己的忌妒蒙蔽,直到最后完全失去了这段友情。」
    沉浩没有回答,依旧掛着微笑,随之才说:「我一直觉得你和我是同一类的人,哪怕我们并不是朋友。」
    「因为我们的成长环境差不多?」紫琳问。
    「可以这么说吧。虽然家境富裕,但大人们总给予我们很高的期望与标准,不仅让我们提早接触这个社会,更让我们提早看清了他们的虚偽和自私,可以说是有钱人家小孩的悲哀。」沉浩顿了顿,轻拋一个问号,「其实你一直以来都很累吧?」
    一时之间,问号就这么悠然落进了紫琳的心底,彷彿心脏悄然裂开了一条细细的隙,些许的鲜血沿着裂缝流淌而出……
    「努力想达到父母的期望与标准,却往往心有馀而力不足。然而最难过的却不是那些达不到的标准,而是那些总是只看结果却不看过程的大人。对他们来说,分数与成绩才是一切,哪怕一个人再怎么努力,只要结果出来了,中间努力的过程对他们来说就根本一点都不重要了。」
    一时半剎,紫琳只是怔怔的看着沉浩问:「你怎么……」
    「其实你并不是真的成绩不好,而是你本来就不是读书的那块料,对吧?所以才羡慕语娟,羡慕她虽不如一般的学生有资源,但只要努力还是可以看见成绩。可是你却是明明有良好的读书资源,但努力与成绩却仍始终不见正比。」
    「父母的期望、补习班的压力、眾亲戚们的比较眼光,一直以来你都是在这样的充满压力的生活环境下成长,但很不幸的,你并不是唸书的料,所以无论再怎么努力,都比不过其他人。」
    「你在说什么……我……」她的脸上难掩惊慌与无措,目光始终不敢对上沉浩的视线,而是随意游移。
    「因为我和你生长的环境差不多,所以我明白。只是我比较幸运,拥有比较好的头脑,比较容易达到父母亲的标准。」沉浩轻叹,如同叹息的问号再度在空气里盪起馀波,他定定的说,「你很累吧?」
    这一瞬──
    下课鐘声正好从广播器倾泻而出,彷彿悬空而下的高耸瀑布,震慑了四周凝滞的空气。
    紫琳的表情在拉长的停滞时间中逐渐变得僵硬,她忍不住对上了沉浩的目光,久久无法回神。他的脸上,是一抹带着怜悯与同情的难耐笑容,他漆黑瞳眸里,有一张茫然的脸,可是儘管茫然,却仍旧有一丝忧伤不可避免地在那眼底流淌。
    极力压抑,像深埋心谷的地下水,却意外被人挖掘,涌现眼底。
    直至鐘声消散无踪,四周再度陷入一片寂静,底下的水也都流光后,随之地层下陷,开始坍塌──
    然而当紫琳还未做出反应,仍处在呆愣的状态时,体育老师一短一长的哨声却已然响起。
    紫琳顿时回首看向了正在收球与集合的班上同学们,接着她扬起一脸灿烂的笑容,对沉浩说:「集合了,走吧。」
    她的语气自然而充满朝气,就如以往她率直而大方的形象。见她这个模样,沉浩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简略的应了声,就见紫琳一个转身,任她纤瘦的背影,一步步,离自己越来越远。
    但沉浩没看见的,是紫琳旋过身后,瞬间收起笑容后的哀伤神情。
    心彷彿坍塌了一块,空空的,但方才那一刻的轰然感受,却清晰得难以令人忘怀。
    ──你很累吧?
    「我想差不多了,这样就可以交出去了。不过,你有想好作品名称吗?」
    美术办公室里。
    社团老师坐在椅子上,将原本落在画纸上的目光转向语娟问道。然而看着老师转向她的视线,以及忽然拋出的问题,语娟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回答。
    良久,见语娟迟迟没有回答,社团老师只是扬起亲切的笑容说:「没关係,反正离截止日期还有一些时间,你可以想到再过来告诉我。」
    「……其实,我已经想到了。」语娟犹豫说,尷尬的笑容掛在脸上。
    看见她踌躇不决的模样,老师莞尔一笑:「说来听听吧,既然你已经想到了。」
    收起尷尬的陪笑,语娟抿了悯脣,才缓缓吐出两个字:「原点……」
    「你是怕这个词让人觉得和画作无关,所以才不敢说吗?」
    语娟点了点头。
    一时之间,她只见老师再度将目光放上了办公桌上的画。
    「虽然单看你的画面的确看不出和『原点』这个词有何关係,但这也是因为『原点』这个词本来就很抽象的关係。」虽然第一句话让语娟很洩气,但听见老师的补充,她不禁稍微感到安心了些。
    直到老师又把视线移到她身上,语娟才再度开始感到紧张。
    「你记得上学期的第二堂课社团课,我说的东西吗?」
    「是……怎么为作品取名字吗?」语娟不确定的说,虽然不确定这是不是第二堂课说的,但既然问这个问题了,而作品名称又刚好是在刚开始的几堂课就提到了,那就应该是这个吧,而且她对老师当时的话印象也非常深刻。
    「我刚开学时,有告诉你们虽然作品名称看似不重要,但如果取得好多多少少还是可以加分的。记得我举的例子吗?如果一张画里有笔、墨、纸、砚,但却取名为『文书四宝』就太没意义了,因为我们用看的也知道是文书四宝,但若是取『作诗』那就不一样了,会让人不自觉联想到某个大诗人在使用这些用具作诗的画面,而让这张静物画感觉在叙述一件事,让人印象更为深刻。」
    「作品名称虽说是要表达作品的涵义,但其实也可以拿来补充画里没画出来的部分,而且一个作者会取这样的作品名称,也值得让人探究,因为作者才是最了解自己画作的人不是吗?我想你取这样的名称一定是有其想表达的意义吧。」
    语落,听完老师一长串开导的话后,语娟只是回以一抹淡淡的笑容。老师这些话和半年多前初次听见时一样深刻人心,令人顿然醒悟。
    能遇上这么一位开明而好心的美术老师,语娟真的觉得自己非常的幸运。
    「今天要下红雨了吗,你怎么这么早来?」
    隔天一早,正好走到校门口的彦丞,就捕捉到前方正要走过校门的紫琳。听见熟稔的叫唤,紫琳头一转,就见正好跟上她脚步的彦丞,她问:「我想语娟应该没这么早来吧?」
    「语娟?」虽然不清楚紫琳为什么提起语娟,但彦丞还乖乖回答了,「虽然没这么早来,但大概也都七点多就会到了。」
    「那就好。」紫琳松了一口似的微微一笑。
    「不过你干嘛问这……不、不对!是你怎么会跟我讲话了!」忽然惊觉到重点的彦丞顿时愕然。已经整整快三个礼拜都不理他的人,现在却忽然像没事一样跟他说话,才奇怪!
    两个人正好走过川廊,要转弯上楼梯。
    「喔,这个啊。」犹豫了会,她开口:「对不起,是我之前太任性了。」
    一踏上楼梯的彦丞再度错愕惊呼:「天啊,我觉得今天不只会下红雨,还会下暴雨。」
    「怎样啦?」
    「你居然会跟我道歉耶,真是稀事。」彦丞忍不住嘖嘖叹道。
    「说得我之前的品德好像很差一样。」紫琳白了他一眼,「我是真的觉得我做错了,也觉得很对不起语娟。」
    「你现在才知道你对不起她啊?」
    「好啦!所以这就是为什么这么早来学校的原因啊,我要在语娟还没到学校之前把这封信放在她抽屉里。」
    「你直接跟她当面说声对不起不就好了?干嘛这么麻烦。」
    「当面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嘛!」
    「你啊……」彦丞无奈的低叹了一声,「明明平常看起来什么都敢说,但往往遇到这种事就会变得很害羞。」
    「其实我一点都不想这么早来的,可是语娟既没手机也没电脑,不能传e-mail,电脑她又一定得要到图书馆才能用,所以只能写信了啊,不然我也不想这么麻烦,都什么时代了,还亲笔写信。」
    「感觉你好像在抱怨她还生活在远古时代似的。」
    闻言,紫琳忽然露出一抹奸笑:「这句话可是你说的喔。」
    「我这么说不代表就这个意思,你可别跟语娟乱说啊。」
    然而紫琳却好像完全没听见似的,上了楼梯就直接转身往教室去,让身后的彦丞得加紧脚步才能跟上她,「喂,我是说真的啦!我没别的意思。」
    此时的紫琳已走到了教室门口,她边转门把边道:「好,我知道啦!随便说说而已,竟然当真。」
    听见她发出的笑声,彦丞额上微微冒了青筋,但俗话说好男不跟女斗,他也不打算掛在心上,反而对于紫琳此时正要从窗户爬进教室的举动感到好笑:「钥匙在门牌那啦!」
    「你干嘛不早说啊,我以为钥匙都在班长身上,害我连窗户都开好了。明知道我从没这么早到校的啊!」
    「谁叫你不问。」彦丞笑笑的拉出门牌,然后熟练的从墙与铁框之间狭小的缝隙里抓出一把钥匙。
    紫琳吶吶地退到一旁让彦丞开门。
    「好了,进去吧。」他拉开门,示意女士优先。
    「这还差不多。」说完,她走进教室,彦丞则将钥匙归回原位。
    然而当彦丞走进教室并打开电灯后,原以为先进去的紫琳会走到自己的位子,但眼下却只见她站在讲台的边缘。
    「干嘛站着?」望着她一动也不动的背影,他不禁疑惑出声。
    紫琳没有回答,只是转了个身侧,望向身后讲台下的彦丞,眼里有些许的茫然。
    早晨静默的教室里。
    日光灯的光取代了原先窗外洒落的淡黄光线。
    空气因教室门窗全关,锁了一整个晚上,有些密不透封,甚至在这刻令人感到有些窒息。
    女生转身,同时挪开自己身子的瞬间,也让前方没有任何障碍物挡住视线的男生愣住了。
    半晌,不待女生说话,男生已经走到讲台,拿起板擦开始上下擦着黑板。
    时间像走在针尖上的受困者,此刻男生的周身已被粉笔灰层层包围,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专注的擦着黑板。
    五顏六色的粉笔齐聚一堂。
    插画与文字填满墨绿黑板。
    挣扎随时间滋长,像行走在密密麻麻的针尖之上,力道稍稍不均匀,就会刺穿心脏,然后出血。
    一秒都不想再见。
    「不要擦掉。」望着黑板,女生的瞳孔渐渐抽紧。
    「虽然我们很早来,但我想班长也快来了,而且有时也还有一、两个男生很早就来了。」
    「我想拍下来。」她淡道,语气冰冷。
    闻言,男生放下板擦,退到一旁:「这样也好,可以揪出是谁写的。」
    而随后从包包里拿出手机的女生,也已然走离黑板,站在教室中央,她的视线足以观览一整面黑板。
    看着被手机挡住半张脸的女生,看着她按下拍照键后,男生原想再度拿起板擦,但却因见她迟迟没放下手机而不禁却步。没想到,女生却在这时不悦的喊:「擦掉!」
    「赶快擦掉!」她再度喊,而手也在这时完全放下,她迈步走向了男生另一端的讲台,跟着男生一同拿起板擦用力擦着黑板。
    再怎么可爱的插画,配上那几个文字,都令人作噁。
    所谓的男情女爱,在这个年纪,不过是无聊校园生活的调味剂,被视为男生调戏、女生八卦最好的娱乐活动,除非是真正的相爱,不然最终都只有一个下场──
    取笑玩闹最好的对象。
    谁暗恋谁,谁又和谁彼此喜欢,一点点的画面与情况都可以被描绘得天马行空,甚至夸张,并且令人捧腹大笑。
    那是说者无心,听者有心的,嘲笑。
    所以在心脏出血之前,赶快擦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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