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二十年前的那一夜后,原本爽朗直率的赫连鈺就像是完全变了个人,对周遭事物几乎是完全漠不关心。
    「活着」这件事情对他而言变得可有可无。虽然对对他委以重任的皇帝感到有些过意不去,不过当他在任务过程中遇险时,他不只一次的想过:若是就这么死去,似乎也无所谓。
    在这二十年间,他也结识了不少人、建立了几段人际关係,不过他们都无法让他对这世间因此有更多的眷恋。
    在这当中,只有一个人是不一样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期待着,每一年的院中花开。
    或许,便是从与琅萱一同渡过的第一个花开之日开始的吧!
    那一日,她一次见到了萱草灿烂的花色,而他,则见到了远比繁花还要更为明媚的事物……
    初至蔚都,来到皇帝赐给他的这座宅院定居时,这里还是空荡荡的一片。
    有的只是孑然一身的他、偶尔过来一趟的老僕,还有不时警醒着他的,许许多多、属于过去的沉重回忆。
    没有工作的时候,他不喜出门,宅院前的那道大门,就像是一道难以突破的阻隔。
    ——大门之外,是依循着时间流动的,名为「当下」的世界,大门另一边的他,则随着那些过往的回忆,一同冻结在那个事件发生的时间点里。
    独自一人呆坐在寂静的院落中,他常常忘了时间过了多久,或者说,时间之于他,早就已经没有意义。
    「这院子看起来有些空旷呢!您要不要试着种些花?」
    某日,来到宅院打扫的老僕随口说了这么一句。
    种花?这个提议听起来或许不错。
    反正对现在的他而言,这样的事情怎样也无所谓。
    「那么你觉得要种些什么好呢?」有些漫不经心的,他问道。
    「不如……就种萱草吧!」思索了一会,老僕说:「前些日子在李老爷的院子里见到,开花时很漂亮,而且入菜也很好吃。」
    「那就这样吧!」
    于是,不久后,原本空荡的院落中,便多了一丛又一丛的萱草。
    到了隔年初夏,成片的萱草之花绽放……好不好吃他不知道,因为还没有料理过,不过那金灿灿的色泽,真的很漂亮。
    (「你知道吗?萱草…又被称为忘忧草。」)
    听闻自己在院中搞起了园艺,苏媚娘曾经跟他这么提起过。
    忘忧,故名思意就是远离烦忧、忘却伤愁,然而为什么,每年看着那片盛放的忘忧草时,他的内心,却是烦忧依旧呢!
    为什么……想要忘却的事物,丝毫也没有从脑海中淡去。
    这样的情况,一直延续到七年前——
    ……
    「这就是萱草啊?真的好美呢!」
    七年前,他从那名和他一同赏花的女孩眼中,看到了和盛放忘忧草一样的金灿,和一股流露于其中的喜悦。
    或许,在院里种些花,真的不错。
    当时的他,不禁这么想着。
    他记得在奴隶市场初次见到那名有着金灿眼眸的女孩时,很快就想到了这些有着金灿花朵的植物。
    (「琅萱。从今日起,这就是你的名字。」)
    那时的他并没有想太久,便这么说道。
    或许有一部分也是基于自己的私心吧!他希望这名有着和自己相似际遇的女孩,能够拥有不同于自己的未来。
    他希望她能够忘却伤愁的过去,拥有一个新的开始。
    忘忧,这是他给了那位琅族女孩「琅萱」这个名字时,最初的涵义。
    ……至于那名女孩之于自己呢?
    经过这些年的相处,赫连鈺知道,琅萱所带给自己的,从来就不是遗忘。
    歷经这么多年,那些源于二十年前的忧愁,仍然存在,再怎么想要忘却,也难以抹灭。
    然而,看着伴在自己身边的琅萱,他明白,从今往后自己所拥有的,将不再只是那些无法忘却的忧愁。
    大门之内、沉滞苦闷的空气中,一股寧静平和的氛围,也逐渐从中而生。
    ——因为女孩的明亮笑顏、因为女孩一声声对自己的呼唤。
    他不敢再有「就算横死异地也无所谓」这种想法了,因为他知道,要是没见到他平安回去,可是有人会伤心的……
    或许看起来微乎其微,但赫连鈺知道,歷经了十二年,他的时间,终于开始和门外的世界一样,徐缓却切实的流动了。
    (「不必急着决定也没关係,赫连,朕已将那名女子暂时安置在南方的一栋别苑中,至于要怎么做……你再回去好好想想吧!」)
    回程的路上,赫连鈺不断在思索着,思索着那个关于琅族的消息,是否要告诉琅萱;思索着若真到了皇甫冽所说的,琅萱得以离开的那一日,自己又会怎么做?
    想着想着,一段平时走来并不算长的路途,此刻竟多花了好一番时间才走完。
    ……
    回到宅院中,因为各有所思,并肩而立的两人一时之间是沉默无语。
    赫连鈺还在想着皇甫冽方才丢给他的那个问题,而琅萱……
    「……赫连鈺,你和陛下的交情似乎很好。」闷了许久,琅萱先是开口说道。
    「也谈不上什么好不好的,好歹都认识二十年了。」
    「这样啊。」琅萱瞭然的点点头。犹豫了一会,她又道:「那么陛下可是……可是断袖?」
    要是自己嘴里正喝着东西,现在肯定是全喷出来了。
    琅萱的问题,完全破坏了赫连鈺方才那样哀伤沉重的气氛。
    「萱儿,这个词你是从哪里学来的?」赫连鈺有些严肃的问道。他可不记得自己有让她接触到这方面的知识。
    「……之前有一次去找媚姨聊天时,她告诉我的。她说,你和皇帝的交情很好,有可能是断袖……比朋友还要更好的关係。」琅萱说得隐讳,但赫连鈺知道:对于苏媚娘当初所言,她肯定是隐去了不少。
    「萱儿,不要学这些有的没的,我和陛下当然不是那种关係。」
    不过话说回来……
    「话说回来,你和陛下方才究竟是聊了些什么,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会被这样的猜疑,赫连鈺想皇甫冽的态度应该也很有问题。
    「没什么……陛下只是问我过得好不好,这些年来在蔚都住得可习惯。」琅萱回答——但赫连鈺总觉得事情不仅如此。
    「对了,赫连鈺,你和陛下又是聊了些什么呢?」琅萱问道,来了个以攻为守。
    「他说……想要招我当女婿。」犹豫了一会,赫连鈺还是避重就轻的说道。
    「……诶?」闻言,琅萱面露惊愕。
    迎娶公主啊……以赫连鈺的身份、加之皇帝对他的信任,并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不过,或许是不愿去想,她从未去考虑这样的可能性。
    考虑到若有一天赫连鈺娶妻……
    「那么你可答应了?」有些迟疑的,琅萱问道。
    「我对陛下说,我不想要他这个老丈人。」对于琅萱的疑惑,赫连鈺回得明白。
    「是吗……」赫连鈺的回答,令琅萱不禁松了口气。
    「吶,赫连鈺,我问你喔,若有一天你娶妻了,那我还可以待在这吗?」幽然的嗓音,吐露出一个深埋在琅萱心中已久的疑惑。
    「当然。」像是觉得琅萱这个问题问得有些莫名其妙,赫连鈺微微皱起了眉,「我可没说过要赶你走。」
    「赫连鈺,有你的这句话,就足够了。」琅萱逕自向前走了几步,与赫连鈺拉开了距离,「不过真像媚姨所说的,赫连鈺,你真的不太瞭解女人呢!」
    这孩子突然是在说些什么呢?
    赫连鈺的表情像是在如此诉说着。
    见状,琅萱倒也没太介意,只是神色有些复杂的笑了笑。
    「虽然我也不敢说自己有多瞭解,不过我知道,没有一个女人会希望自己丈夫的身边有着另一位毫不相干的女性的。」
    看向赫连鈺,琅萱的笑容之中,掺和了些许令人看不透的苍凉……
    「若我能永远是那个八岁的小女孩,那或许还无妨,可我,不是。」
    是啊……现在的她已经长大了,已经不太能够像从前那样肆无忌惮的赖在赫连鈺身边。
    时间虽然拉近了她和赫连鈺之间的身高差距,却也拉开了他们之间一段无形的距离。
    ……随着年龄渐长,她也逐渐明白了:什么样的关係,能够让人一辈子相守。
    然而对赫连鈺而言,她谁也不是。
    「既然如此,那么我大不了一辈子不娶。」对于琅萱的迷惘,赫连鈺想也没多想的便答道:「反正我也没想过,要放一个将来可能会变成张妈的人在身边。」
    赫连鈺答得清淡,琅萱听了,却是为之怔然……
    她曾经听苏媚娘说过,赫连鈺这个人很冷、很淡,很不懂得讨女人欢心。
    不过在她看来,事情却绝非如此。
    至少,他的这句「大不了一辈子不娶」是那么的简单而真挚,比什么甜言蜜语都令她感到心动不已……
    「可是你不也说过,我跟张妈是越来越像了。」掛着一抹释怀的笑,琅萱轻喃道。
    「你不一样。」注视着琅萱,赫连鈺的眼中有着坚决,「你跟其他女人不一样,你是琅萱……是我的萱儿。」
    天啊……是谁说赫连鈺这个人冷冰冰的不懂情调的?
    那么她此时滚烫的双颊、与躁动不已的心跳……又是怎么一回事?
    夕阳的馀辉,映照在琅萱金橙色的眼眸,留露出一股难以言喻的美丽。
    此时,看着眼前高大的身影,琅萱的心中隐约明白了。
    关于那些在内心日渐滋长的,无法言明的复杂思绪,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之所以不愿赫连鈺娶妻、之所以不愿看到其他女子对他的爱慕,并不是因为害怕失去自己的容身之地。
    之所以会对那样的承诺感到心动不已,是因为——
    「(之所以会如此都是因为…赫连鈺,我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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