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柳桐倚走来,和他并肩而行,柳桐倚道:「刚才好像听见怀王殿下在感慨岁月,难道是看到夕阳有了感触?」
    我訕笑道:「不是,因为偶尔想到旧事,所以发了些感触。」
    柳桐倚哦了一声,我不动声色地偷看他淡雅的面容,他刚才的那句话,如果换成别人讲,比如云毓或者啟檀啟礼等,一定是句打趣的话。
    但,桐倚怎会轻易地和我打趣?
    他这样讲,肯定是在阐述一种诗一般的意境,只是我听得庸俗,就把这句话理解庸俗了。可我的回话不能庸俗,还当和桐倚一样,诗意一点。
    我便望着还有点刺眼的夕阳,温声道:「柳相,你喜欢看夕阳吗?每次看着夕阳,我便会想到诗,那些词句浮在我心中,就像彤云浮在天上。」
    柳桐倚将袖子抬到嘴边轻咳了一声,我等了等,没听见他回应,急忙问:「柳相你是不是身体不适,要本王送你回府么?」
    柳桐倚浮起一丝笑道:「哦,没什么。臣只是方才嗓子里呛了一下。」
    可能是夕阳让我确实太感慨了,我忽然问了柳桐倚一句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不敢问他的话。
    我问:「柳相,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这话问出口,我就后悔了,他能以为我怎么样?真话肯定不会当着我的面说。
    果然,柳桐倚凝目看了看我,还好神色没什么异样,道:「王爷为什么如此问?」
    我赶紧道:「哦,没什么,可能是最近有点事情多,心口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糊住了,你要是不想说,就当我刚才那句话没问过。」
    柳桐倚道:「王爷且将心放宽,有些事情过去了就好。」
    他这样一句话,便将我方才的问话轻轻带了过去,我听了之后,心里有种异样的滋味。他把话带过去,就是这个问题他不好答,但他寧愿不答也没说些官话来敷衍我,我又有些欣慰。他这句劝慰的话固然只是客气,能得他一句安慰,我仍然很喜欢。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就会看上柳桐倚,按照目前朝廷的局势,就算王勤那糟老头子有天能和太后成为一对偷情鸳鸯,本王和柳桐倚也绝无可能站在一条线上。
    柳家是显赫的世家门第,先祖辅佐本朝太祖开国,官居丞相。官宦世家通常会应了那句俗语,富不过三代,名不过五代。柳氏一族却一直旺得很,每代都会出一两个高官贤臣。个个都死心塌地报效朝廷,鞠躬尽瘁。倘若这世上只有一块忠义世家牌匾,肯定是掛在柳府门口。
    柳桐倚祖父柳羡的妹妹是同光帝的皇后,当年同光帝还在位,我爹还是个少年,刚上沙场征战时,国舅兼御史大夫柳羡便屡次上书同光帝,曰为帝位及太子将来着想,不可给亲王太大兵权。强烈建议同光帝把我爹当成一个间人养起来。还好同光帝没听,但之后他的儿子先帝像防贼一样的防我爹,其舅舅柳羡功不可没。
    柳桐倚的父亲本也大有前程,可惜命不好,刚做到四品江东知府,就在某次治理水患中染上肺疾,英年早逝。
    柳桐倚的年纪比啟赭啟檀啟礼云毓他们都大了几岁。柳府绝不与怀王府来往,他又是其父病逝后方才回了京城,他小时候我没怎么见过。
    我初次见他,应该是在宫里,好像是个八月十五,先帝当时病得已颇重,依然抖擞精神,在御花园中开宴赏月,朝中重臣和重臣家的子弟都蒙圣恩赴席。柳羡当时总有七八十了,鬚发皆白,居然也颤巍巍地来了。他乃朝廷中清流的魁首,在席上就像那轮滚圆的明月,我后来的岳丈李岄等自命清高的所谓忠臣良将如星星般簇拥在他周围。本王当然插不进去。只能在另一堆如我的王兄们或云棠王勤等人中间坐,我那时还算年少,和他们也说不来什么话,气闷得慌,喝了几杯酒,託辞去小解,到御花园的花丛中踱步。
    啟檀啟礼等在御花园中跑来跑去玩耍,宫女宦官们团团乱转,我站着看了一会儿,又向静处转。走到御水池边站了站。
    清风明月桂花香,水面上浮着一天的星,水气和桂花香在风中融在一起,渗进灵窍,觉得心里也和那池水一样,清亮了。
    我站了一时,要再向那边去,看见水池边回廊尽头的台阶上坐着一个少年。
    我当时还不算是个断袖。但在那样情景下,有那样的月,那样的风,那样的水,那样的花香,我乍看见那样一个秀美标緻的少年,一瞬间还以为桂花成了精。
    这也只是一瞬间的恍惚,我再看一看,便知道不是了。
    那少年十五六岁的模样,穿着一件薄衫,虽然看起来素淡,却一望就并非寻常,他靠着回廊的柱子坐在台阶上,借着头顶灯笼的光,捧着一本书在看。
    不知道是哪家的子弟,怎么进宫赴御宴还带着书躲到这里看?
    我猜测,要么这个少年真的是爱书如命,要么是受了家里哪位长辈的指点,特意这么做的。等着被人瞧见,最好是被皇上瞧见,问一声,谁家的少年这么用功,今生的名声和功名就算起了个头了。
    少年并没发现本王,捧着书,看得十分聚精会神,不大像是刻意做作。
    我站了站,走上前去:「这么暗的灯下面看书,不怕看坏了眼?」
    少年像是吃了一惊,抬起头,急忙合上手中的书,站起身,我笑一笑又向前走了两步,他神色渐渐平静,躬身道:「见过怀王殿下。」
    想来是刚才御宴之前曾经见过,只是我未曾留意。
    我道:「不用多礼,随便些说话就行。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跑到这里看书?」
    他答道:「我叫柳桐倚,祖父柳羡。」
    原来是柳羡的孙子,那么偷着跑到僻静处看书便能理解了。他站在那里,态度从容,眉目之间透着一股诗书堆里养出来的文气,不愧是柳氏的子弟。
    现在看他长得真是不错,但或许十年之后,朝廷里就会出来另一个年轻的柳羡。
    唉,可惜了此刻如斯的少年。
    我端详着他,从面庞扫向他手中的书,却发现他虽然从容有礼地站着,但衣袖微微动,正不动声色地把刚才看的那本书往袖子里藏。
    我假装没在意地问道:「你方才看得是什么书?」
    柳桐倚的神色有点局促,却仍然好像很从容似的道:「哦,是一本寻常的书。」
    我道:「能给我看看否?」
    柳桐倚道:「呃,只一本寻常的《孟子》,怀王殿下一定看过了。」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闪了闪,像漾着月光的涟漪。
    我瞄向他袖子口露出的蓝色书角,「是么。」再向前走了些,握住他那只藏书的衣袖,低头看着他的眼笑道,「你没怎么做过偷看书的事情罢,哪有往袖子里藏的时候不留意书是正是倒的,书名都被我瞧见了。」
    我抬起他的胳膊,从他袖中抽出那本书,书皮上写着四个大字——《紫须侠传》,是书坊间曾风行过的一本侠客传奇。
    柳羡的孙子竟然会看这个?
    我诧异看他:「你真的姓柳,不姓王姓云?」
    王家和云家的孩子都精,做错事被抓了说自己是别人这种谎绝对撒起来眼皮都不带眨的。
    他有些疑惑地看我,双眼如盛着星的池水,极其清澈。
    我把书卷起,尽责地告诉他,「《紫须侠传》是仿着,仿着《白玉神剑》写的,不如《白玉神剑》写得好,而且你这本是删了的净本,不是全本。」
    他啊了一声,道:「我看这本已经极好了,书中的字句用词虽直白却精到,诗句初看时粗糙,细细品又觉得贴切无比。」
    我看他这样一本正经地说,忍不住好笑,他确实应是柳羡的孙子没有胡说,我道:「那是因为你没见过好的。这个风雪楼主人写传奇话本的里头只能算平平,词句都模仿着写《白玉神剑》的西山红叶生来的,还有比如癲酒客、白如依等等,才是其中的佼佼。」
    柳桐倚双眼亮亮的,一脸神往。
    我接着道:「你偷着去书坊找一找都能找到,京城西南角小钱儿巷,里头有个书坊,卖得比较全,还能买到未删的全本。」
    柳桐倚的眼睛更亮了,我看看他那双眼,不禁补充道:「不过,你……还是买删了的净本吧,全本恐怕你不大适合。」
    这些传奇书本有不少描写侠士与种种女子之间的情爱事,所谓净本,就是将这些去后的版。我肯定绝对不会看那种,但全本的那些东西,恐怕这位柳羡的孙子吃不消。
    柳桐倚微皱眉道:「为何?」
    我只能隐晦地道:「全本中男女事,略有涉及,稍微露骨。」
    柳桐倚道:「怎……」他应该是想问怎样露骨,怎字出口便领悟了,下面的话就没了声儿,我在月光和灯光中看,他的脸似乎微红。
    我忍不住笑出声道:「哈哈,看吧,我说你还是看净本的好。」
    柳桐倚瞪着我没说话,脸上的红色好像又重了些。
    我正笑着,听见远远有脚步声过来,立刻将书递还给他,「有人过来了,你千万把书藏好,记得在家偷着看时,一定别往被褥下藏,容易被下人收拾床铺时抖出来,藏在床板下头最可靠。」我再凑近他小声些道,「我小时候就因为没藏好挨过揍,这是血淋淋的经验。」
    柳桐倚眼也不眨地听我说,扑哧笑了笑。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听着是有人在喊我,「怀王殿下,是怀王殿下在那边么?皇上传你过去。」
    我便匆匆道了声我先走了,柳桐倚袖好书站着,待我转过小径拐角时,见他也已沿着回廊走了。
    从那回之后,我就没再见过他。柳家人不爱张扬,他的消息我也几乎没听说,渐渐快要将此事忘了。
    直到几年之后,啟赭亲政不久,那年科试之后,柳桐倚被点为状元,一夜之间名满京城,我才又想起他。
    赏赐殿试三甲的琼林宴,我在陪席的人中,琼林宴照例设在御花园里,就在御水池边。
    我到了皇宫里时,新科三甲和陪席的几个官员已经都齐,只剩下皇上还没来。我进了御花园,远远看见芍药花丛中鲜艳的状元红袍。几年前的八月十五的事情重新从心里翻出来,不知当时那个偷看间书的少年变成什么样了,他当时的确标緻无双,但有的人就是小时候好看,等到大了渐渐长开,往往会往一种匪夷所思的丑里长。可别变成和没了鬍子皱纹白头发的柳羡一个模样。
    我预备着和他照面后,趁空问一句,《白玉神剑》后来看了没,看的全本净本?
    那身状元红袍背朝着本王,正和榜眼探花及几位老臣说话,面向着路这边的中书令最先看见我,立刻笑道:「怀王殿下来了,见过怀王殿下。」
    我一边说着免礼一边向前走,其馀人纷纷转过身来,我看见那袭红衫也转过身,几年前映着月色盛着银星池水在这一转身中夜色散尽,晨光和熙,桂香縈绕溶去,桐叶如碧,紫薇花浓。
    他抬袖,低首:「拜见怀王殿下。」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道:「柳状元不必多礼。」也就在这一瞬,我那句预备和他开玩笑的话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了。
    人就是这么奇怪,,本王被全天下人当成奸王,一直冤枉的不行,总以忠臣好人自居,但在此时看见柳桐倚时,我却在刹那间知道,我与他,这辈子註定不是一类人。好像眼前明明白白地画了一条线,他站线上的那一边,如同阳光下清到不能再清的湖水,我站线上的这一边,像一锅混沌沌的麵汤。四周明里带着暗,暗里带着明,总不如他头上那片天蓝得纯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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