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哥儿缓声安抚中,水恒终于平静下来,平日他也是个理智的人,什么没见过,今日竟在外人跟前失了态。
    轻咳一声:“叫阿弟看笑话了。”
    叶峥寻常一摆手:“人类自出生起就脚踩大地,乍一离地,难免不安,这很正常,大哥有所不知,你这还是好的,我第一次上这云梯时,差点给吓尿了呢。”
    这话说得粗俗,但确合这位阿弟天马行空的性子,水恒一笑也不以为忤,他当然不会觉得叶峥真吓尿了,这一切都出自他的奇思妙想,一个胸有千壑的人又怎会被自己研制出来的东西吓到呢,阿弟这么说就是为了宽他的心罢了,甚至不惜自诋,水恒心中暖暖的,也不害怕了。
    就在这时,他们的云梯刚好抵达一个观景台,一轮红日从云中射出万道金光,凉爽的风将袍角烈烈吹起,立于高处俯瞰大地,一览众山小,水恒心中不由升起万丈豪情。
    “客人,观景台到了,两位可移步观景雅间,那雅间里的窗户开的更大,方便二位将整座雁云城瞧个清楚。”
    被那哥儿的声音惊醒,又被叶峥引入雅间,在雕花大椅上坐下,又有侍从前来斟茶倒水,水恒的头脑里还晕乎乎的,捧起热茶喝一口,这茶叶只是市面上能买到的普通茶,和水恒府中惯喝的那千斤一两的金贵茶叶自然比不得,但此时此景,万丈豪气盈于胸间,抬头是远山如黛,俯瞰是市井民间,整座雁云城都尽收眼底,如此体验,又怎会在意喝入口中的是什么茶呢?
    长叹一声:“阿弟……”
    想要说些什么,又一时词穷,想要说点什么赞赏之言,又觉在这样的场景下,语言诸多苍白。
    只得再次闭口不言。
    叶峥仿佛知晓水恒在想什么,也是没有说话,二人就这么坐着静静观赏了片刻。
    等水恒的激动过去,叶峥才慢慢给他讲述这座水塔的由来。
    其实叶峥一开始真的只是想单纯做个水塔,方便城中用水,连那水塔的形态也只是想着搭个高高的水泥池子,有管道放下来水就成。
    谁知那些建筑工匠,在表达了对知州创意上的崇拜后,同时又对叶峥在美学上的天赋大加鄙夷,在他们看来,一个建筑放在那里,不仅仅只起到实用功能,还要能和周遭景物融为一体,必须要兼具实用与美观,他们雁云城虽不能和江南水乡有名的建筑群落比,但高低也是个一州中心城,弄一个上大下小的水泥台子在城中央像个什么话了?
    大凡专业人士,在面对自己的专业领域问题,总是半步不退的,管你是不是知州,一人一句差点把叶峥说得恨不得缩小成个影子。
    叶峥向来尊重有本事的人,自然是不会反驳,而是放手让他们施为。
    于是一座美观又使用的水“塔”就在图纸上初步成型了。
    可是到了这一步,叶峥又有想法了,这么豪华美观的一座塔,只起个蓄水池功能这也太大材小用了,塔内空着那么多空间总得利用起来才好,叶峥脑中不由想起前世有名的那些地标建筑景观塔,外头可供欣赏塔身,进入里头,还可以通过观光电梯欣赏城市,里头还有游乐场,餐厅之类的,收到的票钱和租赁费则成为本地税收的一部分。
    在这个基础上,叶峥脑中又飞快有了许多思路。
    什么样的城市即使没有重工业和加工厂也有源源不断的钱进来?旅游城市啊!
    若是能把雁云城打造成一座全国知名的旅游城市,吸引周边地区和那些有名有姓的人来旅游打卡,回去写诗写游记什么的,这雁云城以后无论出什么产品,都是网红产品,都能掀起流行浪潮来!
    至于这第一个网红打卡点,就从这水塔开始。
    于是说干就干,叶峥给京里写了封信,让王大通去找那个有着飞天梦的木匠许同,也不用多说,把人从京城拐来雁云,就用了一句话:想上天吗?来雁云详谈。
    许同收到这封短信和一大包银两,并京中最流行的花水香皂若干,也不知是不是后头的东西起了作用,竟然说服了自己娘子,携妻带子包袱款款地跟着王大通的商队来了雁云州。
    这铁索和绳子的复合交缠法就是许同连一众铁匠木匠想出来的,其中,叶峥只负责想法,实践和具体的配比实行,一概交给专业人士去做,不要以为古人就比今人笨了,古人可一点都不笨,他们只是没有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的视角而已,他们中的一部分,本身就是巨人!
    攻克了承重难题,叶峥顺带再给提点了轮滑组和绞盘的应用结合,古代版电梯就这么诞生出来了。
    最近许同正在攻克另一个难题:载人飞天纸鸢和载人孔明灯。
    雁云郊区有不少坡度平缓的山谷,叶峥想要利用起来,到时候弄一些滑草啊,热气球啊,滑翔机之类的项目,自然不可能比现代那么高那么惊险刺激,但应付古人绝对够用。
    还有什么亲子露营,合家欢烧烤,团队漂流,情侣索道同心锁,之类的。
    这是喜欢动的。
    对那些喜爱风雅的文人,就弄一些流觞曲水席面,竹林里吟诗作赋,瀑布下画画弹琴之类的,反正怎么风雅怎么来,到时候再人为撰写一些本地风俗故事,什么痴情男子思念亡妻,站立太久变成了这块大石头,那连绵不绝的四个山头乃是四位孝女感天动地所化云云。
    绝对能讨得文人墨客欢心。
    第110章
    十一月,收了今年第三茬土豆,又是无与伦比的大丰收。
    雁云新城区,一座占地十亩的综合学校建成竣工,竣工那天叶峥正巧下乡不在,云清领着一众捐献银钱的商贾站在门楼前举行了剪彩仪式,门楼后头有座碑,上头刻着捐钱商贾的名字和捐银数目,一进门就要经过这座碑看到。
    这样一来,捐钱的人也高兴觉得荣耀,建校的银子也齐了,相当地两全其美。
    红布落下,雁云综合书院六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映入眼帘,乃是雁云郡王亲笔所书,瞧那落款还有雁云郡王的私章呢。
    书院大体分三个学院:弘文学院、理工学院和护理学院。
    三个学院有三院的制服,款式相同,只有袖口上纹绣颜色不同。譬如弘文学院,袖口上是一枝青竹纹绣,理工学院是个黑白色的太极图,护理学院则是两只红色铃铛。
    三院教授知识的重点也不相同,弘文学院教授的是最正统的四书五经,是奔着科举去的。
    理工学院教授的则是算学知识,譬如经商、做账、打算盘,如何管理员工,提高员工积极性之类的课程。
    护理学院则是教授医学类知识,认识中草药,学习正确洗手,佩戴口罩,启蒙一点微生物和病毒知识,预防交叉感染等。
    以上都还寻常,只是到了招生的时候,知州大人说的话把所有人都打懵了。
    叶大人竟然说,学校开放招生,年龄只要在六到十六岁之间,无论哥儿男女皆可报名!
    这年龄也是有讲究的,太小的生活不能自理,叶峥又不想开幼儿园,还是等学会吃喝拉撒再来吧,至于年龄超过十六岁的,想必已经有了自己的学习体系,凭白进来从零开始,反而耽误人家,还是算了。
    听到这个消息后,原本有些年龄超过十六岁的童生或者秀才觉得不服,但听到哥儿男女都可报名入学,先前那不服就变作了惊愕。
    哥儿因着外形肖似男子,在大启读书识字或者抛头露面的倒也有些,只是这女子如何能出闺阁去城郊的书院里念书,这不是开玩笑吗?
    便是女子要读书识字,也该请了女先生在内宅清凈教习些女四书,女戒之类的,养养女儿性情。
    雁云对男女大防的管控虽不如北地那么严苛,但男女到底有别,穷人家女儿出来做工做买卖那是为了生活没有办法,但凡有点家资,谁会让自家闺女整日出门抛头露面?
    此令一出,有点家资人家的长辈那是连连摇头,都觉得不妥。
    便是有些女子天性比较跳脱好奇的,多打听几句,也被长辈们叮嘱了奶娘丫头,务必看牢小姐,不许把外头那些没影子的话拿来小姐跟前传。
    反倒是穷苦人家的姑娘,因着叶峥承诺书院的毕业生一毕业就可优先录取进云字头工坊做储备人才,若做得好,晋升管理人员也比其他普工快些,姑娘们的家里就有些蠢蠢欲动。
    叶峥也不急,反正书院就开在那里,愿意入学的自然会来。
    十一月底,书院招到了第一批学生。
    招到学生最多的自然是弘文书院,而且来的大多是六到十二岁之间的小童,再大一些的反而少,这也很好理解,既然能读书识字,家庭条件自然是不差的,这些人大都有自己的专属教习和自己的学习方法,怎会凭白来一所新开的书院和那些泥腿子的孩子们一起读书呢?
    其次是理工学院,因着叶峥说了理工学院的毕业生可以优先入职云字头工坊当储备管理者,就有不少奔着工坊去的人家,把家里小子或者哥儿或者女子送来就读,年龄层比弘文书院更大一些,基本在十三到十六岁之间,一看就知道目标明确是奔着工坊当工人去的。
    护理学院是招生最少的,这年头主动想着学医悬壶济世的人还是少,主要来的是家里开药材铺的,或者原本就是医馆学徒,数量只有堪堪三十个,正好凑一个班,但叶峥却觉得很好,这些都是有家学或者基础在身的,想必能听得更明白,等这批人培养出来,就可以让他们带下一批,至于下一批生源从哪儿来,叶峥没担心过这个问题,肯定有的。
    忙碌了一场书院的事,转眼就到了十二月底,又要过年了。
    这个年因着雁云郡王盛情相邀,叶峥是带着云清和两个孩子在王府和王爷一家过的,水恒本来是邀请叶峥一家子都去,但二老有点不愿,云爹云罗氏觉得过年还是自家自在,就没去,留在家里,也是热热闹闹和草哥儿他们一起过了。
    过了年安儿然儿都五岁了。
    不知是因着练武还是基因,两个宝宝都四肢修长,站出去和人家六七岁的孩子差不多高,叶峥现在一手已经抱不起两个了,一次只能抱一个。
    但还是没比上凌嘉裕的长高速度,这孩子和吃了催长素似的,八岁的孩子,站出去比人家十岁的还要高半头,配上他正经的神情,刀削斧凿的眉眼,已经俨然是一副小王爷的架势了。
    连真正的王爷水恒都时常感慨,我家小五咋就一点不像本王呢,本王和王妃都是温和性子,他其余兄弟姊妹也都是敦和温婉,这孩子却冷清清的,很早就不同父母撒娇,也不知随了谁。
    王妃顺口答句,我瞧小五倒是有点他皇爷爷的意思。
    水恒定睛一瞧就笑了,可不是么,虽长得不像,但活脱脱他父皇年轻时候在潜邸时候的气质感觉——算了算了,也没像到别家去,像父皇也是一家人。
    到了二月,春耕开始,书院开学。
    叶峥正和云清盘算着要把安儿和然儿送书院去。
    他俩离书院入学年龄还差着一岁,但谁叫他们有个雁云一把手的爹呢,这特权阶级的滋味,叶峥自己小时候没尝到过,来了大启,倒让自己孩子尝到了,这感觉也很爽。
    唯一问题是,要他俩自己同意。
    然儿一向听话,叶峥说啥,只要有道理,基本没有不答应的,难搞的是安儿。
    这孩子天生是个多情种子,一听说要送去书院全天候上学,中途不能随便回来,那小脸就拉下来了,嘀嘀咕咕说了许多舍不得。
    先是舍不得阿爹爹爹,叶峥回说,现在阿爹和爹爹时常不在家,你不是也好好的?
    又说舍不得阿爷阿奶,叶峥回说,以往去王府读书或者跟着你们阿爹去京郊玩,也没见你们舍不得不愿出门啊?再说放学回来就见到了,有啥舍不得。
    安儿眼珠一转,又说舍不得王妃和现在的先生,叶峥哼哼两声,你这招兴许哄哄王妃有用,在你爹跟前就别说这话了,而且你们先生也得去学院坐堂上课去,你既舍不得,正好跟了去呗。
    安儿小嘴一张,叶峥快速截断:“是不是要说舍不得凌家小五?”
    安儿用力点头,声音清脆:“安儿舍不得嘉儿哥哥!”
    叶峥笑着摸了摸儿子脑袋,一副你撅起屁股你老子就知道你拉什么粑粑的神情:“那你更要去上学了,王爷已经答应让凌小五就读弘文书院了。”
    安儿张了张小嘴,像条不可置信的小鱼,大脑飞速运转,思考着还有谁能让他舍不得。
    马上他就想到了:“安儿舍不得小豆子哥哥!”
    叶峥见招拆招:“小豆子也要去念理工学院。”
    安儿大受打击,那声音都有点颤抖了:“安儿,安儿舍不得后院湖里的鱼。”
    “安儿还舍不得阿爷种的丝瓜,舍不得阿奶养的鸡,舍不得——”
    却被叶峥无情打断:“你是不是要说还舍不得墙根底下蚂蚁洞里的蚂蚁?草窠里的蛐蛐?”
    接着一锤定音:“别挣扎了叶瑾安,你老子开的学府,别人不去不捧场也就算了,你可是我亲生的,你还能逃得过去?”
    云清忍俊不禁看着一副被打击得回不了神的安儿,那和阿峥如出一辙的小脸上都是震惊和挫败,终于忍不住把他抱起,在嫩脸颊上捏了一记安慰:“别沮丧了,开学军训的时候,阿爹就去看你。”
    安儿鼓了鼓白嫩嫩脸颊,眼里终于出现点希望:“阿爹也去?”
    云清抱着他在山石上坐下,给他擦脑门上疯跑出来的汗水:“主持军训的是阿爹手下的人,阿爹自然要去看看。”
    叶峥也同样抱起然儿,给他喂桌上蜜水喝,顺带又宣布一个消息:“叶瑾安你知道不,你阿爹是学院的训导处主任,以后有那些不好好念书捉弄同学的,调皮打架的,早恋耽误学习的,都要从你阿爹手下走一遭,叶瑾安你怕不怕?”
    安儿没听懂早恋是什么,不过他的回答是掷地有声:“不怕!阿爹最好了,安儿才不会怕阿爹呢!”
    说着想起什么,又凶凶脸对着叶峥:“爹爹坏,早不告诉我阿爹也在学院里!”
    要是早说阿爹也在,安儿先前就不说那么多了,肯定一口答应下来。
    云清也揶揄地看了一眼叶峥,阿峥就喜欢逗小孩子。
    叶峥一本正经给安儿解释:“是这样的叶瑾安,你阿爹虽说是训导主任,但也不会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待学校里头让你瞧见,再说了,你是去学习的,自然要待自己校舍里,哪能一直看着你阿爹,还学不学了?你阿爹外头还管着不少生意,京郊研究基地也要管着,你可别指望去上学就能腻着你阿爹了,还有云景然,然儿你,知道不?”
    说着点了点然儿的鼻头,让他也记下这点。
    安儿虽然恋家,但也不是不讲理的小孩,听到这话还是点了头:“爹我知道,但是好奇怪哦,一旦知道阿爹也会出现在书院里,安儿就算不能时时刻刻看着阿爹,也觉得心里舒服好多。”
    叶峥和云清对视一笑。
    他们都懂安儿说的这种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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