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继续朝前行驶,大约一个小时过去了,亚度尼斯忽然说:“你在讲反话。”
    康斯坦丁佩服他佩服得近乎绝倒。
    “……你也没讲反话。”亚度尼斯不确定地说。
    康斯坦丁真的非常不想承认,他认定这一定是他对亚度尼斯的某种爱意滤镜,否则,为什么他会觉得亚度尼斯弱智得很可爱?亚度尼斯可以用百万个词汇来形容,这其中绝对不会包括可爱。
    在他身旁,亚度尼斯长长地叹了口气:“人类真是神经质啊。”
    颇有些滑稽地,康斯坦丁同意了亚度尼斯的看法。
    好吧。康斯坦丁想,他是人类,人类就是这么神经质。这也一定不是因为他情人眼里出西施。
    有的时候,亚度尼斯确实怪可爱的。
    “他居然信你跟他瞎扯的那些鬼话。你在他那儿到底是什么形象?他真当你温柔亲切好哥哥?而且他又看不见我了。阿福一直看不见我,我习惯了,现在布鲁斯也看不见我了。”康斯坦丁不可置信地说,“这他妈到底是怎么回事?”
    亚度尼斯只是笑。
    “你一点也不可爱!”康斯坦丁气得半死。
    第104章 第四种羞耻(4)
    斯特兰奇很快就没心情关心那个撞了自己的哥谭疯子了。镇痛药的效果随着时间流逝逐渐消失,剧痛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神。
    他的双手就像时时刻刻都浸泡在火焰或者冰水中,甚至让斯特兰奇联想到了他曾经在学术资料末尾看到的参考文献……众所周知,现代的医术的茁长发展依托于战争,“人体实验”是从不摆在明面上但人们心照不宣的秘密。
    文献中列举出的手段和具体数字,看上去是那么轻描淡写,闪耀着纯粹理性的光彩。
    过去的斯特兰奇从未对他们投以丁点关注。
    然而,卓越的记忆力,和只要空闲下来就忍不住在脑海中回忆与巩固知识点的习惯,却让那些白纸黑字所记载的内容浮现出来,仿佛视线边缘的黑点一般阴魂不散。
    是所有受伤的人都这么痛吗?还是只有在他亲身体会的的时候才那么痛?
    作为医生斯特兰奇的身体素质算不上多好,他的优势主要体现在头脑上。他思维敏捷,精力充沛,过去这些优势让他成为同学与同行之间的佼佼者,而现在,他只能在肉体的痛苦中不断地思考。
    这是勉强可以忍耐的,尽管他在过去从未体验过这种程度的疼痛。
    肇事者将他安排在vip病房内,这是一间陈设可媲美总统套房的房间,窗外的视野高远开阔,能欣赏到流畅平滑的地平线。每天的日落时分,夕阳都会将窗框中的天空染上温柔的、波光粼粼的紫粉色;柔和的花香会在这个时候飘进房间,然后护士会走进来,亲切地询问斯特兰奇的心情如何,并推他去浴室洗漱。
    第一天如此,第二天亦然。此后天天如此,疼痛亦然。
    过去的斯特兰奇脾气其实是很坏的:老实说,就没几个外科医生的脾气很好。
    长时间高强度工作,抽空读论文和写论文,带学生和实习生,应付难缠的病人和家属……斯特兰奇还很年轻,年轻却因为技术高超而享有盛名,他的工作尤其多,成功尤其多,压力、疲倦尤其多,因此傲慢与坏脾气也被浇灌得尤其茂盛。
    在他主导的会议和手术中,团队里的任何一丁点迟钝和小差错,都会引来他劈头盖脸的痛骂,刻薄的嘲讽,乃至于恶毒的侮辱。
    显然这里的医生和护士都知道。
    斯特兰奇能从他们的小心谨慎的一次又一次复查,斟酌了又斟酌后才吐出的词句中看出来。他斜着眼睛看他的主治医生,对方不自信地为斯特兰奇翻阅病例,几乎是用一种请求指导的口吻向斯特兰奇解释他的治疗方案。
    “我能做得更好。”斯特兰奇冷淡地说,“但你的方案是最适合你的。”
    他的主治医生和助手们长舒一口气,在房间里激起一阵拖得长长的声潮。
    斯特兰奇闭上眼睛,尝到从口中翻涌的酸涩苦水:“就按你的方案办。”
    和怀抱有过于乐观的心态的医生不同,斯特兰奇比这个治疗团队的人更清楚他的手不可能恢复原状。
    那既是基于医生的经验和学识,也是基于一种直觉。
    相比起经验和学识,斯特兰奇更加相信直觉——有时候,医生能做的工作就是这样,在有限的时间里,利用有限的了解,应对一个极端复杂的人体。切开皮肤、肌肉和脂肪,之后会遇到什么?全凭天意。
    有时候流程顺利,一切正常,病人被推出手术室,三分钟后所有器械同时报警,刚脱下手术服的医生狂奔过来,却只能面对一具还带着温度的尸体。
    不知道是不是哪里做错了,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接受。
    成功的手术有着令人心醉的美感,仿佛是在扮演上帝的角色。一切细节都是那么得心应手,每一个步骤都规律如乐章,医生在心里说就是这里切到这个程度刚刚好,而病人的反应会恰好如同医生所料。
    有时候,所有经验和学识都在说不该这么做,直觉却在说就这么做;有时候,医生根本没有时间进行思考,只能把一切交给直觉。
    好医生,正像是好的艺术家一样,不得不总是让理智跟随直觉。
    斯特兰奇信任他的经验、学识和直觉。那感觉仿佛一种神启,仿佛灵魂膨胀,挣脱出肉体;没有任何束缚,也没有任何遮挡,自我在这一刻彻底消融在庞大的外部里,宛如一滴水融进海中,这滴水却又始终与肉体有着一丝联系,于是笨拙、愚钝的肉体得以跟随某种更加恢弘、更加宏伟的东西的步伐……
    仿佛那并不是他自己。
    仿佛他只是在谦卑地跟随命运的轨迹。
    “我对住处的要求不高,你知道,地狱也是一样能住。”康斯坦丁说,“但我们毕竟不是在地狱——哥谭总还是比地狱好些。往房间里添些家具怎么样,亲爱的?我不介意只有一张床,但至少多给我一张椅子。”
    “你是说,我们应该一起去逛家居城?”
    “呃……”康斯坦丁想了又想,还是说,“对,那个。”
    斯特兰奇肉眼可见地消瘦下来。
    剧痛让他无法安眠,也很难吃下什么东西。他受伤最严重的是手,也差不多只有双手受了伤,其余最严重的也不过是脸上的几道血口。
    医生和护士都建议斯特兰奇多离开房间到外面走走。“改善心情”,他们说,斯特兰奇懒得听这些,好在也没有人敢说第二遍。
    看来他的威慑力仍在。不过斯特兰奇更清楚,如果肇事者不够慷慨,他名下的所有资产不仅会被拍卖抵债,哪怕是这样他的欠款依然不可能还清,他会在一夜之间失去全部,没有奇迹的话此生绝无可能再度翻身。
    现在想这些有什么用呢?斯特兰奇都不太生肇事者的气了。他毕竟还算是个正常人,正常人很难对疯子生气太久。
    这段时间里并没有人过来探望他,就职的医院倒是组建过探病的队伍,但斯特兰奇并未允许任何人进门。
    都是同僚,都看得出他的手哪怕是好了也不可能拥有过去的灵敏,斯特兰奇不想面对同情的眼神和极有可能出现的冷嘲热讽——并不完全是出于自尊心。
    原来生理上的痛苦到达某种程度的时候,人是很难产生情绪的。
    但他在这段时间里也不是没有情绪。
    斯特兰奇总是回忆起他过去忽视掉的东西,他总是回忆起他把面对家属的任务丢给别人,如果不必要的话他也绝不会和病人任何交流;他甚至想起来每一个在他的手术台或者离开他的手术台后死去的病人,他们言简意赅的病例。
    他有点想起来,那当中并不是没有因为他手术失误导致的死亡。
    他也有点想起来,有的病人完全可以恢复得更好。
    他有点发现……至少是过去的他没有发现过的东西。
    斯特兰奇讨厌现在的他,然而,他也知道他无法变回过去的他。
    不止是因为受伤的手。
    毫无疑问,他的手需要奇迹才能恢复;至于他自己,斯特兰奇清楚地知道,哪怕是奇迹也不可能让他再回到过去。
    事情变了。他变了。
    康斯坦丁拉开衣柜想往里面放衣服。
    他看了一眼被敷衍地挂在最外层的一堆沙发套。有些不对,他想着,下意识多看了一眼。
    那不是沙发套。那东西是活的,不仅是活的,套皮里面还包了个更小的活物。
    康斯坦丁合拢衣柜。
    “我想要新衣柜配我的新衣服,你说呢,亲爱的?”他问亚度尼斯。
    斯特兰奇的手能够拆下绷带重见天日的那天,是非常普通的一天。
    对治疗方案了如指掌的斯特兰奇等待着,护士的手他的眼神中微微战栗。医生大气也不敢喘地站在旁边,心脏差点跳出胸腔。
    而斯特兰奇,他觉得这有些好笑。
    他以后再也不可能当医生了,他们是在怕什么呢?也许是在恐惧他的影响力吧,他到底还没有掉进谷底,至少的至少他还能转向纯学术的方向……那是过去的他最鄙视的一群人,不上手术台却对着外科医生指手画脚……
    憘豫
    医生发出一声喉口被噎住一般的喘息,斯特兰奇飘散的思绪被拉了回来。
    他盯着自己的手。
    这是一双陌生的手,被金属固定,表面布满了缝线和血,仿佛哥特电影中被歪歪扭扭地拼凑起来的人偶。这双手上找不到过去的任何痕迹,大小,轮廓,气味,一切都变了。它们甚至在他的注视中止不住地痉挛,像金凯瑞主演的搞怪喜剧片。
    护士埋着头一声不吭地做着清理工作,这点轻柔的瘙痒和刺痛感已经无法让斯特兰奇做出反应。他盯着护士的手,那双手洁白、干净、有力,和他的手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没说话,连神态也很平静。
    护士的身体却矮了下来,缩着肩膀,好像觉得斯特兰奇会从病床上跳起来踹他一脚。等工作完成,护士如临大赦地后退,差点绊倒。斯特兰奇把手翻转过来,微微弯曲着手指凝视手心,又把手背翻到正面,缓慢地弯曲手指。
    他把头抬起来,转向医生和护士——他们垂着脑袋,避开了他的眼神。
    “拆线吧。”斯特兰奇说。
    他发现他的声音稳得出奇,丝毫愤怒与急躁都没有。那其中可能有点失望,是针对医生的,但更多是针对他自己的。其实也不是针对医生或他自己的,那感觉像是憋了一肚子咆哮却心知自己无法喊叫,渴望撕开喉咙却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做。
    人生是多么荒诞,世事是多么无常。
    他是个医生,见惯生死。他本来早就该知道的。
    过去的他怎么就从来没意识到呢?
    第105章 第四种羞耻(5)
    “您又在厨房里了。”阿尔弗雷德控制住自己的表情,没有泄露出更多的惊讶和好奇。
    “嗯哼。”亚度尼斯敷衍地回应了一声。
    他专注地盯着面前的平底锅,锅里已经放上了黄油,旁边的碗里是搅散的蛋液。
    烤面包的香气越发浓郁,“叮”的一声,烤好的面包片从烤面包机里弹出来,亚度尼斯取出面包片,用手指检查了一下面包片表面。
    大概是对焦脆的手感很满意,他把面包片摆在餐盘上,反身回到锅前,将蛋液倒进了平底锅。这两者刚一接触,充满气泡的“滋啦”声便喷涌而出,光是听着这美妙的声音就让人联想到各种美味,更别提煎蛋的香气了。
    亚度尼斯握着手柄,稍微旋转锅体,让煎蛋均匀地摊平成一个完美的圆形。
    犹豫着要不要提醒的阿尔弗雷德立刻松了口气,因为如果亚度尼斯再多等待一会儿,黄油的温度就太高了,蛋饼底部可能会被烧焦——尽管阿尔弗雷德高度怀疑亚度尼斯老爷是否拥有味觉这种东西。
    但这顿早餐的最终归宿,大抵也并不属于亚度尼斯老爷。
    以人类的寿命标准来看,阿尔弗雷德活了很长时间,长到足够他理解这个世界并不像它表面所见的那样平凡。
    他指的并不是如今广为人知的超能力、外星人和黑科技,也不是在小范围内流传的魔法,而是更加黑暗、更加恐怖,更加不可名状的奇异气氛。
    一见到亚度尼斯,阿尔弗雷德就认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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