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他们想要饿死绝大部分人。
    帝国用粮食捆住了绝大部分理智的山民首领,而疯狂的另一部分认为,飞焰地可以给出另一个答案。
    所以,即便绝大部分部落都知晓是飞焰地的生物战导致粮灾,他们还是不得不接受飞焰地的援助……可这又有什么意义?叛乱自帝国独立,然后接受飞焰地质量更差,更不稳定的粮食援助?
    被人用粮食捆住,和被另一个人用更少的粮食捆住,这真的正常吗?
    ——为什么要和敌人合作?
    “是啊,他们才是导致这一切灾祸的起源……”
    山民祭司低声自语,但孩子们都没有察觉,只有另一个声音能听见。
    他被自己的同胞从会议中踢出,就连自己部落的粮食配给都被削减,许多人离开了,许多人也在战争中死去,费奥托祭司如今除却收养这些战争孤儿外,在整个独立山民联合没有半点权力。
    他只能照顾眼前的这些孩子……却无法让他们吃上一顿饱饭。
    回忆起当年的愿望,费奥托祭司只想要笑,无论是讥讽的笑还是无奈的苦笑都只能抒发他内心愁闷的一部分。
    龙神使者。
    太过遥远的词汇,太过高高在上的词汇,太多人,太多山民就连自己和周边的小小环境都无法改变,他一个祭司居然连照顾这些孩子都要费尽心思。
    命运……总是如此捉弄。
    ——你并没有必要跟着那些叛乱山民行动,不是吗?你对帝国并没有到非要玉石俱焚才能了结的仇恨,飞焰地也没有给你开出超乎你道德之上的价格。
    那个声音如此询问,而老祭司闭上双眼。
    是啊。他没有必要和那群玩独立游戏的人继续行动……但是拒绝的话,他的部落会怎么样?
    崇林部的酋长是一个软弱的人,他不敢面对诸部联盟发出反对的声音,甚至埋怨他为何要与飞焰地作对。
    假如崇林部真的要保持和帝国的联系,当他们口中被鄙夷的‘顺民’……他们可没有佛罗多自治区那样优越的地理条件,可以挡住其他山民和飞焰地明里暗里的突袭与围攻。
    他们会被抹消的,正如不少小部落那样。
    那些家伙可不是龙神使者……他们从不吝于对同胞举起刀刃。
    ——你可以联络帝国。联络瑙曼城。他们愿意为你这样的部落领袖支付一大笔价格,只是为了让你在关键时刻传递一些情报。
    帝国?帝国从来不是一群人,他应该联络谁?谁才不会背叛他?
    而且……他应该去联络吗?
    老祭司可能比绝大部分帝国人都更加了解他们国家的历史,因为他年轻的时候也做过从帝国中独立,率领山民重新伟大的梦。
    但正是因为知晓帝国的历史,他才对这种事情抱有怀疑。
    帝国从最初的瑟塔尔中央城邦开始,北方征服三十二座城池与黑暗崇山中的王国,东部击退苍天王庭的前身逐星部落联盟并征服三大祭灵族裔,就连冰风谷的泰坦魔兽也向皇帝的权杖俯首称臣。
    而在西部,帝国收服了本地的古老信仰,那些崇拜天上双月的月之民,又在神圣的银法之城缔结契约,将月神在地上的代言者册封为他们的西部大公。
    那正是索林家族的前身。
    帝国一直都在征服,都在扩张,他们从不停歇,生活在金色平原周边中的迦德人也成为了他们的一部分,只有山民最古老的祭司才能记得那些上古之时才有些许记载留存的名字,通过对地飓云柱的研究,迦德人呼唤天地精魂施展的风暴技艺是如此可怖,即便是群山也难以挡住荒野之王足以令山林枯萎凋零的吹息。
    但他们都败在了帝国的兵锋之下,败在了太阳帝权那不可直视的光辉中。
    然后,成为了帝国人。
    当然,瑟塔尔帝国并非总是胜利——两百年前,当第三十代帝国皇帝因旧疾而早亡之时,北大公科罗廖夫家族借天启武装之力独立。
    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帝国才对同时征服的山民加诸如此之多的限制,却也没有时间彻底地征服山民,而是留下诸多自治区。
    “联络帝国,或许我们也会彻底成为帝国人,再也没有任何改变的机会。”
    对着那个声音,老祭司道出他内心最深沉的恐惧:“飞焰地和独立山民联盟……的确让我们过的很苦。但至少我们的生活有了改变。如果,山民日后还像过去两百年那样,停滞在原地,什么都没有变化……”
    “那我宁肯忍饥挨饿,等待一个不同的可能。”
    “即便那个可能……会导致更坏的结果。”
    “原来如此……”那个声音沉默了一会。
    “你知道龙神使者吗。”然后,年轻的声音缓缓开口:“在山民的传说中,带来变革与改变的那些英雄,他们曾经缔造过一个辉煌的时代最黄金的开端,也曾经维系过一个衰弱时代最后的荣耀。”
    老祭司也沉默了一会。
    他轻声回答:“我曾听过。”
    “现在,龙神使者已经现身。”年轻的声音道:“锖钢圣山的祭火已经重燃,霞辉领的动乱也被平复,新的时代即将到来,现在的一切都不过是崭新开端前的风暴,它注定平息。”
    老祭司沉声道:“我不相信龙神使者。那只是传说。就算圣地真的再现光芒,也不能让孩子们吃饱饭。”
    “他可以。”年轻的声音坚定地回答:“他已经让自己的领地居民吃饱饭,再多一个,十个,几十个部落,他一样能办到。”
    “……”
    费奥托祭司沉默了许久。他其实比谁都清楚,比那个声音都清楚,对方其实并没有撒谎。
    崇林部的许多人之所以脱离部落,并非是加入了独立山民的军队,而是前往霞辉领投奔他们心中的龙神使者。
    他们再也没有回来,是恐惧如今米德拉自治区的气氛,还是自认为他们已经不再是山民,可以忽视他们故乡的同胞?
    那个自称为龙神使者的白之民,真的会对他们山民一视同仁吗?
    独立区的山民们不会相信这一点,在看见实际的证明前,他们不敢相信。
    而且……
    “为什么?”
    老祭司突然愤怒地质疑:“为什么我们的英雄早早逝去,为什么我们的孩子就要承受这种苦难——为什么只有我们要被限制的如此之重?”
    “因为你们的英雄要面对的是其他人的英雄。”年轻的声音用一种平静且漠然地语气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你们当初太强,又碰上了不好的时代。这是一个错误,而错误将会被修正,我可以保证这一点。”
    “最重要的是,人类总是会愚蠢地以各种莫名其妙的东西,来区分出‘你们’和‘我们’。”
    “但我不会。”
    白之民的身影从遮蔽身形的水雾中走出,寂声戒指让他和山民祭司的交谈没有被任何人听见,孩子们只能看见老祭司面无表情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如同以往那般沉默不语,只有老人能看见他的身影。
    年轻的领主平静地说道:“站在我前面的是‘你们’,站在我后面和身侧的是‘我们’。我的标准就是这么简单。”
    “费奥托祭司,你部落中的那些人并非不想回来,实际上,他们希望我来告诉你,他们的确能吃饱饭,并且希望你们也能过来吃饱饭。”
    “但是飞焰地的探子的确多,不能让他们惊扰到目标。所以,告诉我米德拉自治区内的部落分布和重要设施分布。”
    “如此一来,你们就是‘我们’。”
    “我这里有准备好的照片和录像,他们希望我能说服你,他们知道你的不甘和被孤立的愤怒,认为你可以帮助到我——你可以不相信,但我的确带着诚意而来。”
    费奥托祭司沉默了很久。他早就得到了这份邀请,但是他始终没有下定决心,所以借口要给孩子们做饭,拖延了一段时间。
    但现在,他必须要做出选择。
    祭司抬起头,看向眼前的孩子们。
    枯瘦的男孩和女孩,身形甚至支撑不住他们的衣服,这些孩子的父母都死于粮灾的慌乱和之后的内战,以及各种狂乱野兽的突袭,他们本该有一个幸福的童年,即便是在帝国的统治下,山民也从未如此艰难过。
    费奥托看见了。他看见,有个六岁多的孩子正在舔碗底。她的父母死于嘉木部和虹桥部的内战,虹桥部败了,去虹桥部采购物资的人也大多没有幸免。
    她已经很久没有吃过饱饭,不敢浪费哪怕是一点一滴的粮食,所以孩子舔的很认真,很仔细。
    正如七十年前,他在部落的后山,全神贯注地聆听父亲为他讲述龙神使者的故事时那样。
    却因为截然不同的原因。
    “……希望能有一个好价钱。”
    闭上眼睛,费奥托祭司倚靠在椅子上,作出决定后,他原本笔直的脊梁弯曲了起来,就像是真正的老人那般衰弱下去:“龙神使者……哈哈,不管你是真是假,只要你能带来改变……那我也就只能相信。”
    在孩子们的眼中,费奥托祭司就像是过去那样,沉默地注视着他们中的最后一个人吃完饭。
    然后,老祭司站立起身,一如既往道:“解散,收拾好碗,然后去休息。”
    “科博,哈利,去门口等我。”
    在孩子们的齐声应是中,老人起身,走向自己的房间。
    在那里,他取出一份地图,详细地标注好他知道的一切重要信息。
    “就是这些。”祭司疲惫地放下笔:“最近好几个部落的武装力量都在战斗中丧失殆尽,嘉木部吸收了他们所有的人口和土地,并开始兴建许多奇怪的建筑——我知道那大概是炼金工坊,但不知道究竟是制造什么东西的炼金工坊。很多人都被调取做苦力,当然,都是其他部落的人。”
    “小心嘉木部,他们的实力非常强,火力也很猛,如果不携带大量攻城装备的话,不可能对他们造成什么威胁,但……不久之前会议的时候,我去过他们的大殿。嘉木部的祭祀大殿建在半山腰上,而因为这二十年来的几次大风暴,大殿的支柱已经岌岌可危。”
    “只要在东南处的岩台处制造一点稍大些的震荡,它大概便会崩塌,吸引绝大部分人的注意力。”
    “就是这样,我知道的所有信息就在这里,他们的火力分布我只记得一个大概,毕竟我也没想过要攻击他们……”
    老人的声音带着叹息,又似乎有些满足。
    “足够了。”
    年轻的白之民轻轻道:“你们去霞辉领吧。稍后会有一支部队来到周边,他们会清扫附近的探子,并带来第一批粮食——吃饱后,你带着孩子们去霞辉领吧。”
    “虽然那地方也算不上太平。”
    “但,至少能让大家吃饱饭。”
    霞辉领的领主拿起地图,他留下了自己的信物,一个带着银峰纹章的徽章。他从未怀疑过费奥托祭司所说的任何一句话,他知道对方没有对自己撒谎,所以便毫无迟疑地转头离开。
    吃饱吧。只有吃饱人才有余裕思考其他。绝大部分进步和变化,都发生在人们能吃饱饭和为了能吃饱而拼搏的情况下。
    虽然人类还是会自相残杀,互相争斗,但如果就连这些争斗都无法让人吃饱,那么这些争斗就毫无意义。
    人们需要吃饱喝足,有着自己的家,有着自己的梦想,才能有闲暇去思考更加远大的东西。
    才能放下一切疑虑,去成为自己想要的人。
    而这便是少年想要去做的事情。
    费奥托主祭凝视着那个远去的白色背影,这一代的龙神使者消失在他的视野之中。
    门口的两位大孩子有些疑惑地环视四周,他们感觉到了一阵冰凉清爽的气息一掠而过。
    “果然。”
    眺望远方飘荡的云层和群山的阴影,老人喃喃自语:“我还是无法放弃那个梦想。”
    ——他还是想要成为龙神使者。
    他想要成为可以为自己的人民带来幸福与笑容的人。
    他老了。依靠自己的力量,或许是无法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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