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听了来龙去脉,不置可否,轮流伸手在薛宴惊找出来的铜镜上搭了一搭,铜镜却毫无反应。
    “你看,没有动静,大概是你们误会了吧?”赵母淡淡道,“这铜镜是我那儿媳送他的,吾儿一心读书,不爱装扮,大抵是没怎么照过镜子,并未中招吧。”
    “……”李家少爷将信将疑地挠了挠头,“我好像的确是照了不少次铜镜后才被抓进去的,前段日子我生了面疱,怕夫人嫌弃,每每经过铜镜都要看一眼好些了没。”
    “是啊,想来定是如此,”赵父附和道,“至于我那儿媳我们也管不到,你们不如去找她的爹娘好了。来人,送客!”
    “不对,等等,”李家老爷却忽然想起什么,“令郎是今年乡试才考中的举人吧?”
    赵父登时大怒:“你什么意思?难道我真正的孩儿考不中,只有被鬼怪替换了才有本事中举不成?”
    “我问一句而已,你发的什么疯?”
    两人互不相让,你来我往地吵了起来。
    李家小姐悄然凑到薛宴惊身边:“仙师,您怎么看?”
    薛宴惊抱着铜镜:“铺子里的铜镜都散着很重的邪气,但这里的气息已经很淡了,说明鬼物早已脱离镜面,恐怕再过些日子,便是真正的赵公子魂飞魄散之时。”
    听了这话,赵家夫妇骂人的动作都顿了顿,赵父怒目而视,正要破口大骂,倒是赵母迟疑了片刻:“就算你们说的是真的,我们……两个都留下行不行?”
    “不行,”薛宴惊断然拒绝,“它吸了赵公子的精气化形,此消彼长,两者不能共存,我一定要杀它。”
    赵家夫妇扑上来就要撕扯她,被她一剑鞘打飞了出去。
    赵母扑倒在地,哭天抢地道:“这是什么事儿啊?来人啊,快去报官,有人闯进我家要杀我儿子了!”
    “就算是鬼怪又如何?”赵父也嘶吼着,“他对我们孝敬有加,又并未害过人!”
    “那个……”李家公子小声提醒,“他害了你们亲儿子来着。”
    “……”院子里出现一阵尴尬的沉默。
    薛宴惊翻着账簿:“上有记载,令公子已经额外购置过一枚铜镜,不知赠予何人了,除非今日你们有本事杀了我,不然它非死不可。”
    下人被赵家夫妇的哭喊声惊扰,纷纷跑了过来,赵父连忙吩咐:“快,快去把小姐抱过来!”
    他倒是乖觉,知道这种事报官未必有用。
    丫鬟应声而去,不多时,抱着一名七、八岁左右的小姑娘回来,赵父一把拉过她:“快!快求眼前的姐姐不要杀你哥哥!”
    小姑娘大概是从午睡中被吵醒的,此时尚懵懂,揉了揉眼睛,奶声奶气对薛宴惊道:“姐姐,求你不要杀我哥哥。”
    李夫人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分外不齿:“你这干的是人事儿吗你?我只要一想到我的儿女被关在镜子里提心吊胆的模样,现在还觉得后怕,你怎么就不知道心疼自己的孩子呢?你想想他眼睁睁地看着父母放弃他,会有多绝望?”
    赵母充耳不闻,指使满院子的下人通通向薛宴惊下跪求情。
    这些丫鬟小厮虽不明所以,倒也不敢违逆主家,按着吩咐对薛宴惊叩头:“求您放过我家少爷!”
    李老爷十分机灵地抓住机会为自己找补:“仙师,您看他们会不会是被下蛊了?我觉得我前段时间那鬼迷心窍的模样就是被下了蛊!”
    薛宴惊看他一眼:“没有这种蛊。”
    “……”
    院子里跪了满地的人,李家人纷纷躲开,只薛宴惊不闪不避,硬生生受了他们这一跪,神态自若,并没有半点不自在。
    赵父此时也带着小女儿跪了下来:“求您了,仙师,吾儿才考上了举人,我们赵家世代行商,如今就要靠他光宗耀祖了啊!”
    赵母抹了把眼泪:“他还说待将来做了大官,要给我封诰命呢。”
    李家小姐只觉齿冷:“为了光宗耀祖,为了连八字都没一撇的诰命,你们竟要眼睁睁地看着亲生孩儿去死吗?!”
    李夫人冷声道:“咱们两家有些生意上的来往,你们家孩子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他除了读书不行,其他哪里不好?要被你们嫌弃至此?那鬼怪又并非你们的亲生孩儿,就算将来他真的有本事考个状元出来,那光的是你的宗耀的是你的祖吗?”
    李家少爷也劝道:“你们想想啊,那鬼怪现在需要你们的认可,自然百依百顺,待来日赵公子彻底消散,那玩意儿难道会孝顺你们一辈子吗?他害了赵公子,难道就不会害你们吗?”
    “和你们一群外人有什么干系?”赵父恼羞成怒道,“儿子是我和他娘生的,难道我们还没有资格选择要哪一个吗?你们为什么非要管我家的闲事啊?!”
    “……”
    赵母对他们的争吵置若罔闻,只是向薛宴惊磕了个头:“仙师,求您了,若没了吾儿,我们也不想活了!”
    “是啊,”贴身丫鬟被她掐了一把,也机灵地跟着求情道,“少爷和夫人的相处我们这些下人都看在眼里,实在是母慈子孝,若姑娘杀了他,老爷夫人定然无法接受,怕是要郁郁终日,活不成了!”
    赵父也震声道:“玄天宗偌大门派,若真的传出门下弟子逼死凡人的风声,怕是也于声名有碍吧?”
    一旁屋顶上,冷于姝脚下踩着赵家那假公子,冷眼观察着这场闹剧。
    她已经从书院返回一段时间了,一直没有出声,无非是想看看自己最小的师妹到底会如何抉择。面对鬼怪的硬碰硬,薛宴惊已经有了杀死它们的本事,可如今的软刀子呢?若连这种事都能处理好,她今后说不定就可以放手让小师妹独当一面了。
    李夫人看着眼前吵吵嚷嚷的赵家人,心下只觉得腻歪,这不就是用人命来威胁仙师不杀那鬼怪吗?她看了一眼薛宴惊,心道玄天宗乃名门正派,门下弟子行事自然有些规矩,不知会否真的被他们威胁了去?
    但这种事根本难不倒薛宴惊,她毕竟不只是玄天宗的弟子,她的记忆里还沉睡着一个离经叛道的归一魔尊。闻言,她只是挥了挥手里的剑,回答得轻松极了:“不想活了,那就都去死呗。”
    “……”
    “来,不想活的站出来,”薛宴惊挽了个剑花,“我顺手送你们一程。”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29
    ◎曲折迂回的黑锅◎
    听听, 多么热心的一个好姑娘啊,还要顺手送他们一程。
    满院静寂,赵家人感动地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跪了满地的丫鬟小厮将眼神落在赵父身上, 赵母也不由偷眼去瞄他,他一时进退两难,只觉得自己像是被人架在了火上烤似的, 迟疑片刻, 咬了咬牙, 不停安慰自己名门正派弟子想必不会随意杀戮凡人,才豁出去般站起身,不料刚迈出步子, 就被薛宴惊一剑掷出钉在了树上。
    柿子树被剑气一震,簌簌落下满地的叶子和金黄色花朵。
    李夫人半蹲着, 捂住了赵家那八岁小姑娘的双眼。
    薛宴惊并不是在虚张声势,杀上个把人而已,对她而言真的没什么负担。
    就算回了宗门后会有处罚,那也是以后的事了,不会影响她此时此刻的决定。
    在满院的尖叫声中,她看向赵母:“还有吗?”
    赵母瑟缩了一下, 看到薛宴惊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连忙摆手道:“不,别杀我!他爹死了, 你若再杀了我, 谁还能把我那孩儿从铜镜中放出来?”
    李夫人在赵母身边重重地“呸”了一声,她虽也震惊于薛宴惊手起刀落、毫不容情的模样, 但在一旁冷眼看着, 却对这家人实在同情不起来。
    “我劝你们放他出来, 只是在做正确的事,你们不肯,我为赵公子感到遗憾,”薛宴惊挑眉,“但也仅此而已,你以为威胁得了我?”
    赵母急中生智,又扯过小女儿紧紧抱在怀里:“别杀我!你杀了我们夫妇,要我们八岁的女儿如何活下去?!”
    “那我给她一个活下去的理由,”薛宴惊软硬不吃,“二十年后,让她来找我报杀父戮母之仇。”
    “我错了,我错了!别过来!”赵母见薛宴惊逼近,惊声尖叫,“我想活,我想活!”
    薛宴惊闻言笑了一笑:“想活了?不郁郁终日了?”
    “不、不了。”赵母疯狂摇头,她被吓破了胆子,甚至不敢回身去看一眼丈夫身上鲜血淋漓的模样。
    “你看,大家原本可以好说好商量的嘛,”薛宴惊耸耸肩,愉悦地对屋顶招了招手,“师姐,她同意了!”
    冷于姝心下微微一凛,却也并未追问师妹究竟是何时发现自己在此,只是抬起一脚将那假公子从屋顶上踹了下去。
    “娘,救我!”假公子甫一脱离冷于姝的控制,便高声向赵母呼救。
    赵母在薛宴惊的威慑下,却避开视线,不敢看他,一步步走向铜镜。
    假公子见她这副模样,情知大势已去,也不再装相,冷笑一声:“一家子蠢货,总是被人提着线走,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是傀儡戏里的悬丝木偶呢。算你们运气好,不然我成功以后第一个杀你们夺家产,还指望光宗耀祖呢,蠢成这样不如趁早断子绝孙的好!”
    赵母全身猛地一颤,不敢置信地望向他:“你怎么能这样说?我为了你连亲生儿子都能不要,你、你不是说会给我封诰命的吗?”
    假公子又露出一个温文尔雅的笑容:“是啊,母亲,刚刚我只是说气话,若不是今日你舍弃了我,来日我本是会给你封诰命的,让你乘着八抬大轿出门,非但镇子上的人羡慕你,连那些京城里的贵妇人都要敬你三分。”
    这是他化成一团黑气没入铜镜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其他人都看得出他是在戏耍赵母,故意让她余生都意难平,独她怅然若失地站在原地,似乎在哀悼自己的诰命梦碎。
    从铜镜出来的真正赵公子,同样在原地站了许久,一句话都没有说,李夫人眼尖,看到他好似用衣袖悄悄抹去了一滴泪。
    他抹去了这滴泪,也抹去了脸上的情绪,对薛宴惊躬身行了个大礼:“多谢仙师搭救。”
    薛宴惊示意他平身:“举手之劳。”
    冷于姝一挑眉:“举手之劳?”
    “我没说挨家挨户搜铜镜找鬼物是举手之劳,这事儿毕竟还是挺折腾人的,”薛宴惊连忙对师姐解释,“我的意思是,砍了他爹实在是举手之劳而已。”
    “……”
    听到这一句,大家终于想起了还被钉在柿子树上的赵公子他爹,李夫人示意赵家的下人赶紧把八岁的小姑娘送回房去。其他人围着柿子树,发现赵父还有一口气,不由纷纷将视线投向了赵公子。
    赵公子对着薛宴惊再行一礼:“父母生我养我,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去死,还请仙师手下留情。”
    赵母一喜,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抓住他的衣袖:“对,好孩子,好孩子。”
    赵公子却甩开了她:“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们去死,但也仅此而已,我会离开这里,若来日你们穷困潦倒,我自当接济,若你们富贵如昔,我也不来沾光,你就当没有我这个儿子吧。”
    “你……”
    薛宴惊绕着树观察了一圈,叹了口气:“想让他活,就请个大夫来吧,若是让我拔剑,他定然要咽气。”
    赵母便连忙吩咐下人去找大夫,随后转身还待与儿子再说些什么,对方却已不再理会她。
    赵公子将手掌按上另一枚铜镜,放出了自己的妻子,她也在铜镜中困了许久了,赵父赵母连儿子都不管,又怎么会惦念她这个儿媳,她已经差不多在消散的边缘了。此时夫妻二人相拥在一起,那女子哭着说:“你说得对,咱们一起离开,就算流落街头,我也不愿意和两个想让我死的人活在同一个屋檐下!”
    “好,我们走!”
    薛宴惊看他一眼:“我还需要你帮忙,账本上记着那替代你的鬼物购置了一枚铜镜,你可知他是赠予了何人?”
    “我知道,”赵公子颔首,“是我的一名同窗,待会儿我给您带路。”
    “好,”薛宴惊不想再参与赵家人的闹剧,对赵母摆了摆手,“我们先走了,剑拔出来后送到李府,别等我亲自来讨。”
    赵母已是恨毒了她,又不敢不应,只能含恨应了声“是”。
    赵公子和他的夫人手牵着手,跟在李家人身后准备离开,赵母犹自不甘,追在他身后喊了一句:“你觉得我和你爹对不起你?可若是让你在我们和一对儿做高官显爵的父母当中选,你就一定会选我们吗?”
    两人大踏步离开,连头都没有回,任赵母的声音越来越小,逐渐在身后消散。
    李夫人心软地拍了拍他:“孩子,你若是暂时没处落脚,正好我名下有间胭脂铺子,可以交由你们小两口打理。”
    两人感激涕零,连忙道谢。
    “谢什么,其实你们有经商的阅历,到哪儿都饿不死。对了,记不记得前街白家那姑娘,她跟你们遭遇了一样的事儿,她父母和丈夫都不靠谱,我就跟她说了,若她实在过不下去,就来我铺子里做工,”李夫人摇了摇头,“都怪那铜镜铺子造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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