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噔~噔噔~……”
    “六月里来热难挡,满山的麦子遍地黄,长工割麦日头晒呀~掌柜的坐凉房,谁留下尘世上人两样……”
    调子是《梁洲谣》,很出名的小调,梁洲那边几乎无人不知,夜惊堂都会哼几句。
    但因为这曲子有鼓动穷苦百姓反抗不公的意思在其中,京城的老爷们又看不得百姓贫苦,所以这调子在京城基本听不到。
    小院之中,头发花白的柳千笙,穿着粗布衣裳,靠在一张竹质躺椅上,怀里抱着三弦琴。
    自从仇天合一番劝解,放下了心中那口气后,柳千笙整个人气色反而比往日好了不少,透着股看透世事后风轻云淡。
    院子之中,站着个很结实的小孩,正在光着膀子扎马步。
    小孩名为佘小虎,能取这么糙的名字,一听就知道是铁臂无常佘龙的种。
    因为柳千笙本身是拳魁,还教出过蒋扎虎这种徒弟,在被招安后,京城慕名而来想让子侄拜师的人可谓踏破门槛。
    但江湖之上,名师难找,好徒弟更难找,哪怕是神仙,也很难把一块朽木雕琢成未来的武魁。
    柳千笙有暗伤,心中那口气也散了,寿命最多也就三五年,想尽快挑个关门弟子传承衣钵。
    能在京城立足的高手,基本上不缺家业,在给子侄打底子这事上从来不含糊,还有王太医这种顶尖医师保驾护航,堆出来的好苗子并不少。
    柳千笙物色良久,最后挑了佘龙的儿子,并非因为其天赋悟性一骑绝尘,而是‘小虎’这两个字,是他对关门弟子最大的期望,佘小虎就叫这名字,也算是冥冥中的一种缘分。
    佘小虎年不过七岁,还不清楚自己莫名其妙得了多大一份机缘,只知道他爹这些天开心的和猴子一样,天天叮嘱他和这个老师父好好学。
    眼见柳千笙一直在哼曲子,也不用戒尺打他,佘小虎有点茫然,想了想询问道:
    “柳爷爷,你唱的是什么呀?”
    柳千笙手里的三弦未停,半眯着眼开口道:
    “梁洲那边的曲子。”
    “梁洲这么苦吗?”
    “这算什么。能在地主家当个长工,一家老小吃上糙饭,在那边都算安稳日子。”
    柳千笙在躺椅上摇摇晃晃,讲述道:
    “老夫像你这么大年纪的时候,爹被马匪杀了,娘被马匪抢了,在马匪窝里吃糠放羊干杂活,才捡了一条命。
    “那边有狼,放羊被狼叼走是死,丢了羊也得死,被逼的没办法,就自己瞎琢磨,趴在地上听动静,起初能听到十丈,而后半里,最后几里内的风吹草动,都净收眼底……”
    “那羊是不是就没丢过了?”
    “呵~到那时候,老夫已经不放羊了,把马匪头子活剥了皮,挂在匪寨外面当旗子。”
    佘小虎眨了眨眼睛,显然被这话惊到了:
    “土匪官差不管吗?”
    “那边朝廷管不到,所以才有了江湖。老夫不是什么好人,私贩盐铁收贡钱,梁洲百姓皆称老夫为‘洪山匪’。但他们忘了,老夫称霸之前,梁洲边塞是个什么场面。
    “没有王法也没有江湖规矩的地方,人便没了顾忌,心肠远比狮虎毒辣,群雄割据你来我往,烧杀掳掠屠村灭门的事屡见不鲜,没人给他们做主。而老夫收了贡钱,至少马匪不敢踏进洪山帮的辖境半步,每年庄稼收了还会给他们留下点口粮……”
    噔~~
    柳千笙正说话间,手里的三弦琴忽然一顿,发出悠长颤音,双眼也睁开了,望向了龙溪巷的入口方向。
    佘小虎还在听故事,见老师父不说了,有些疑惑。
    “从后门回去吧,明天不用来学拳了。”
    柳千笙放下了三弦琴,暗暗叹了口气,想了想又道:
    “往日搜刮百姓之罪过,老夫难辞其咎,但这错,根源一直在朝廷不作为。你身在官宦之家,往后也是朝廷中人,以后要记得老夫的拳法,是在什么情况下被逼出来的,争取解决了源头,别再让梁洲出现下一个柳千笙。”
    “哦。”
    佘小虎显然不明白,这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只是似懂非懂的点头,收起马步快步从后门跑了出去……
    ……
    哗啦啦~~
    渠中溪水,自石板下往南薰河流淌,发出细微轻响。
    龙溪巷外的小街上,做行商打扮的郑坤缓步行走,肩膀上挑着两个箩筐,里面装着卖了一半的货物,目光则在周边建筑群间打量。
    在抵达街口附近后,做寻常管家打扮的石彦峰,不动声色靠在了近前,做出打量货物的模样,低声说道:
    “已经摸过周边,有三个黑衙官差巡防,分散龙溪巷几个出入口,看起来是用来防止柳千笙逃遁,拦不住我等。”
    “确定柳千笙在里面?”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只要靠近,柳千笙必然能察觉,没进去。不过黑衙捕头巡逻的路线来看,应该住在龙溪巷中间。”
    郑坤见此,便把箩筐放下,整理了下衣袍:
    “拖得越久越容易节外生枝,要不直接动手吧。”
    石彦峰是蒋扎虎被逐出师门后结识的江湖弟兄,因为蒋扎虎深居简出极少露面,洪山帮财务都是他在管理,属于心腹。
    而郑坤是被蒋札虎收服的势力头目,和蒋扎虎的关系没石彦峰那么铁,为此各种安排都是以石彦峰为主。
    石彦峰性格较为稳重,没郑坤那么暴躁,环视周边一眼后,皱眉道:
    “京城卧虎藏龙,没摸清底细,贸然进去容易被人埋伏。”
    郑坤摇了摇头道:“要埋伏,得知道我们是谁、什么目的。我等入京后滴水不漏,就前几天犯了起命案,朝廷也没查出什么,要是被人在这里埋伏,除非是帮里有内鬼和朝廷通风报信,把我们卖了。”
    石彦峰略微斟酌,觉得也是,便没有再多说,从箩筐底部取出了三节铜棍,避开巡逻捕快的视线,自暗处悄然进入了龙溪巷。
    青石深巷只有满巷月光,除开中间若有若无的三弦轻响,再无其他风吹草动。
    两人并肩而行,脚步没带出半点声响,听见熟悉的梁洲小调,便确认了目标,石彦峰拿起铜棍,慢条斯理拼接在一起。
    铛~
    也在此时,巷子深处的三弦声一顿,致使老巷内彻底安静下来。
    石彦峰知道被发现,抬手轻挥示意。
    郑坤没有再遮掩声息,扭动脖子发出‘咔咔’两声轻响,身形跃起,隐匿在巷道围墙上,注意着周边动向。
    石彦峰斜持铜棍,小心翼翼来到宅院围墙外,侧耳倾听里面风吹草动,而后才站在了门口,以棍尖点向木门。
    吱呀~~
    木门缓缓打开,入眼是素洁院落,和放在正屋台阶上的躺椅。
    白发苍苍的柳千笙坐在躺椅上,双臂手肘撑着膝盖,躬身如伏虎,双眼淡漠望着门口。
    四目相对,宅院内外陷入死寂。
    石彦峰站在门口,并未直接进入,毕竟他不确定柳千笙伤势如何,有没有被朝廷限制。
    石彦峰步步为营,阴握铜棍横持胸前,缓步跨入了院门。
    柳千笙没啥动作,不过此举并非倨傲,而是朝廷把他锁的死死的,动了也打不过,为此只是保持老武魁的气势,开口道:
    “傅家风波棍,倒是好多年没见了,你从何处学来的棍法?”
    “云水剑潭的剑雨华,回了梁洲老家,我祖父是傅家的家将,和傅老将军一同殉国,看在祖辈情分上,我帮他安置了住处,打发了周家追杀之人;他教了我真传棍法。”
    石彦峰走进院子,双脚滑开,铜棍持于腰侧指向柳千笙:
    “你从前朝活到现在,也够本了,痛痛快快死了多好。年轻时纵横江湖不给朝廷半分脸面,老来却如同丧家犬般投靠朝廷,岂不是活成了笑话。”
    柳千笙眼神平淡:“何必说这么多废话。年轻时,老夫和傅大将军还打过交道,风波棍在江湖失传一甲子,还挺可惜。你既然会,就亮出来让老夫看看,学了几成火候。”
    “……”
    石彦峰仔细观察柳千笙的气象,觉得虚张声势的可能性,远高于深藏不露,也不再多说,脚尖猛踢地面。
    嘭~
    黄泥地面顿时被鞋尖铲除一个坑洞,泥土飞溅而出,泼洒向了坐在躺椅上的柳千笙。
    哗啦啦~
    柳千笙因为起身就露馅,所以纹丝不动,任由泥土洒在身上,而后风轻云淡的拍了拍袖袍:
    “想逼老夫先手出招,可没那么容易……”
    郑坤藏在围墙上,瞧见此景都看愣了,飞身跃入院子,怒骂道:
    “死到临头,你装什么大尾巴狼?”
    说着又踢了一脚泥巴。
    嘭~
    哗啦啦~
    “……”
    柳千笙皱了皱眉,稍作沉默后,往后靠在了躺椅上,又拿起了靠在旁边的三弦:
    “老夫中了离魂针,没啥战力,不过想杀老夫,还是得先过门神。你们都是梁洲人,老夫给你们弹个《梁洲谣》助兴,死在这调子下,对梁洲人来说也算善终——无论结局如何,至少曾经为自己活过一次,没当那逆来顺受的长工……”
    郑坤瞧见此景,感觉到了不对劲。
    石彦峰则是转开了视线,望向了院墙之外。
    而一道沉稳脚步,也在此时自巷中响起。
    踏~踏……
    声音由远及近,犹如阎罗睁目、无常叩门……
    第九章 一刀修罗
    蹄哒、蹄哒……
    清脆马蹄声划过月下小街,朝着龙溪巷行去。
    夜惊堂骑在大黑马上,腰侧挂着佩刀;而身着薄纱长裙的东方离人,因为骑乘位不方便,侧坐在了马鞍后,单手抓着夜惊堂的腰带。
    大晚上被拉起来上班的鸟鸟,则站在东方离人的肩膀上,毛毛随风而动,“咕叽叽……”抱怨着刚回来就加班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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