驱鬼的“主角”方相子原本由教坊主事扮演,如今却换成了太师戚清。
    太师年事已高,德仁之名广布,今年苏南蝗灾,主动捐出家资赈济灾民,引得民间一片赞扬。
    多年以来,他又修桥修路,受他恩惠的穷人对此感恩戴德,由他扮作祛瘟“方相子”,是陛下对他的看重。
    陆曈登门为戚玉台施诊时,戚玉台便常说起此事,只说今年驱傩由他父亲扮作方相,言辞间十分自得。
    长乐池边,烟火烧灯亮如白昼,袅袅青烟中,太师温和地笑着,不似驱鬼将军,更像青冥之上仙人,慈眉善目,高高在上。
    他举起手中长剑。
    林丹青惊呼一声:“这是要做什么?”
    陆曈微微一笑。
    “杀瘟神。”
    人人避之不及的、会带来灾祸和瘟疫的瘟神当然要一击必中,杀气腾腾的剑会驱走疫鬼。那只高大的、坚实的偶人,中间空心并不是为了藏匿什么,而是为了方相子的“剑”刺进时,那一瞬的血花。
    人群的欢呼与鬼魅傩歌混在一处,颠簸终于将藏在偶人肚腹的人唤醒。
    戚玉台做了一个美梦。
    他梦见自己还是幼年时候,适逢父亲生辰。
    父亲历来爱鸟,他捉到一只漂亮的鸟儿,剪断鸟儿翅羽,将它关进鸟笼,送给父亲手上。
    父亲很高兴,慈爱地将他抱起来,认真夸奖他。
    戚玉台雀跃不已,还想再捉一只鸟儿送给父亲,却被人从身后摇晃。
    戚玉台猛地睁开眼睛。
    四周一片漆黑,唯有眼前一丝明光顺着缝隙漏入眼中,耳边传来嘈杂鼓乐声,伴随眸中奇诡乐调,他茫然一瞬。
    这是哪里?
    但很快,他又回想起来,他在教坊今夜傩礼存放面具的库房里,偷偷服食药散。
    头疼欲裂,他已想不起自己睡了多久,只下意识将眼睛贴上偶人那丝狭窄的缝隙,朝着外头的亮光看去。
    他看到了父亲。
    父亲披着熊皮,玄衣朱裳,青烟中,似他幼时梦里般高大,神情陌生又熟悉。
    这是……傩礼?
    可傩礼不是辰时才开始,他服散到药效尽失,至多也不过一炷香功夫,为何傩礼已经开始?
    四周戴着傩面的人围绕在父亲身边祝祷,戚玉台看着看着,视线掠过父亲手中那把银光闪闪的长剑,眼睛陡然睁大!
    他想起来父亲要做什么。
    傩礼的最后一环,叫杀瘟神。
    方相士会用剑杀死瘟神,彻底驱逐鬼祟。
    如今,他成为“瘟神”,父亲成为“方相氏”。
    父亲会杀了他。
    他不能待在这里,他会死的!
    这一刻,顾不得会造成何种影响,戚玉台下意识想大喊出声,然而甫一开口,却发觉嗓音变得极细,隔着偶人,难以令人察觉。
    戚玉台又回头摸索,偶人狭窄肚腹却倏然变得很大,他摸不出门缝何处,似被人从外头关上。
    冥冥之中,他变成了一只逃不出去、飞不起来的笼中鸟。
    戚玉台无路可逃,浑身发起抖来,惊惧之下,拼命从里捶打四周,然而偶人坚实的肚腹似无边笼罩黑夜,无论如何看不到头。急促的鼓点淹没一切,淹没他绝望的叫声。
    “救命——”
    “救命——”
    “救命——”
    无人回答。
    戚玉台把眼睛贴近那道缝隙,父亲的脸近在咫尺,他努力叫着父亲的名字,发了疯般拍打,父亲漠然微笑着看着他,如看一尊恶心的、令人厌恶的疫鬼,朝他走近。
    “扑哧——”一声。
    戴傩面的舞者高呼着,纷纷紧随将手中长剑刺入——
    “轰隆——”
    一簇烟火冲上夜空,红红白白,礼炮应声而响。
    头顶之上,五彩烟焰蓦地炸开,无数璀璨光点拖着长尾划过夜空,若无数发光飞鸟,展翅从空中坠落。
    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
    “除疫鬼啦!”
    “瘟神走啦!”
    皇城之中,夜空陡然被烟焰遮蔽,璀璨飞鸟划过一切,这欢乐的乐声如除夕新年,惹得盛京人人探看。
    莽明乡茶园老农歇下农活,远眺望向皇城方向。西街小贩坐在布棚下,听着隐隐传来的礼炮声响。南药方里,整理药草的医工们走出药园,抬头看向头顶坠落的彩焰。
    乞巧楼下推着摊车被驱赶的小贩,青楼中刚刚挨过打的年轻姑娘,名落孙山埋头书海的穷困秀才。何秀、燕二娘、申奉应、吴有才……
    所有人都在看这皇城里绚烂烟火。
    爆竹声、欢呼声、鼓乐声混在一处,肆意乱舞的火苗里,却有殷红血迹顺着偶人肚腹,渐渐流淌下来。
    第一个发现的乐工首先嚷叫起来:“妖祟!有妖祟作乱——”
    人群顿时喧闹。
    后边的人不知前头发生何事,仍在抬头看头顶烟火。喧闹声夹杂尖叫声,长乐池边,渐渐乱成一团。
    禁卫们得迅,第一时间赶至龙船周围,护送帝王下船回宫,裴云暎拔刀护住梁明帝,厉声喝道:“保护陛下,犯上者诛!”
    欢乐祭典里,血流如河,红衣禁卫们飞快掩护皇家人撤退,长乐池边一片混乱。裴云暎在人群中奔走,目光掠过无数或茫然或惊慌的人,肆意搜寻。
    一簇又一簇烟火潮水似的涌上夜空,他看到了陆曈。
    陆曈站在人群里。
    四周都是匆忙奔逃的人影,而她站在池水边,正仰头看头顶烟火。
    灯火闪烁变换,流动光影落在她脸上,鲜艳绯色好似溅了一脸血痕,女子站在温暖喧嚣下,看得认真而入迷,唇角带了一丝柔和微笑。
    她笑得很开心。
    笑着笑着,就笑出了眼泪。
    ”傩仪之礼”——《东京梦华录》
    第二百一十八章 养不教父之过
    夜色浓重,长乐池畔烟火燃尽,余烟被风吹散,消失在潮水般的黑暗中。
    太师府中嫡子戚玉台死了。
    他出现在傩仪之礼的瘟神偶人中,被人发现时,如婴儿藏匿母体般蜷缩在偶人肚腹,浑身上下被傩舞的长剑捅得乱七八糟,血几乎将全身染红。
    尸体双眼布满恐惧,双拳擦伤,显然临死前经历拼命挣扎。
    一同被发现的,还有偶人肚腹中空了的酒壶,以及戚玉台尸体衣裳上残留的粉末。
    宫中仵作看过,戚玉台刚刚服食过寒食散。
    丰乐楼大火之后,盛京严令禁止任何人服食药散,不知戚玉台从何得之,一时胆大包天,竟敢携带至祭典之上,又恐被人发现,躲在偶人肚腹中吞食,却因吞食神志不清,未被人察觉,偶人肚腹机关一关,生生被驱傩的长剑捅死在瘟神中。
    傩仪之礼,众目睽睽,太师府的嫡子、户部官员,就这样在百官眼皮子底下死了。
    太师老泪纵横。
    偶人肚腹机关可从外头拴扣,戚玉台为避人耳目,藏于其中,可究竟是谁将拴扣关上,以至于他无法抽身呢?
    所有人,教坊乐工、傩仪舞者、侍卫宫人无一人承认。
    那是“瘟神”。
    旁人避之不及,无人愿意靠近,戚玉台愿钻入其中,已是十分出格。
    或许是哪位乐工经过,顺手将拴扣扣上,但事已至此,无人承认。
    戚华楹长跪殿中,哭求央告:“哥哥一定是被人害了,有人要害他,将他关在偶人其中,请陛下彻查!”
    三皇子元尧看着阶下哭得梨花带雨的美人,怜惜开口:“可是戚大小姐,寒食散可不是有人逼着戚公子服下的。”
    他提醒:“距丰乐楼那场大火不过数月,令兄真是一点记性也不长,甚至变本加厉。”
    太子大势已去,祭典甚至不现于人前,从前元尧尚收敛几分,如今已毫无顾忌,只看向殿中头发苍白的老者,装模作样地叹息一声。
    “阴差阳错,戚公子竟死在自己父亲手中。”
    戚华楹浑身一颤。
    戚玉台是死在戚清手中的。
    傩礼之上,祛瘟的第一剑,是由“方相氏”刺出。
    “方相氏”杀“瘟神”。
    父杀子。
    接下来舞者跟着刺入的数十剑,加剧了戚玉台的死亡。
    且不提寒食散,若要责怨他人,第一个责怨的应该是戚玉台自己的父亲,当朝太师。
    而剩余的傩舞剑客,也并不知瘟神之中还藏着一个活人。
    法不责众。
    何况天章台祭礼当日,不可杀生。
    太师将老迈的身子弯得更低,他没有辩驳,也没有央告,沉默地、灰败地跪在地上,如截被折断的枯枝,再不会有花开那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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