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总会承认。”
    她气怒,僵硬站在原地,只觉人好似被分成了两个。一个在暗处,为这明朗的、灿然真挚的情意而心动,窃喜于这份两情相悦。一人却在更高处冷眼旁观,嘲笑她这没有结果的、渺然无终的结局。
    脚下传来寒冷凉意,方才下榻时太过着急,陆曈没穿鞋,落梅峰上雪夜冰凉,此刻寒气渐渐袭来。
    正僵持着,眼前一花,身子骤然一轻,陆曈愕然抬眸,发现裴云暎竟一把将她横抱起来。
    他动作很利索,怀抱却很柔和,抱她抱得轻而易举,格外轻松。
    “你……”
    “你要站到什么时候?”他抱着她往榻边走去,“着凉了未必有药。”
    他把她放在榻上,陆曈坐直身,警惕盯着他。
    裴云暎嗤道:“你以为我要干什么?”
    陆曈:“你离我远一点。”
    裴云暎什么都没做,但这也足够令人紧张。她怕自己沦陷在这双深邃双眸里,她从不知自己是这样抵挡不住诱惑的人。
    裴云暎低头,递给她一方棉帕:“不擦汗了?”
    他这么一说,陆曈才反应过来,方才是要从医箱中拿帕子的。
    她一把夺过帕子,擦拭额上的汗来。
    方才刚做了噩梦,之后又被他步步紧逼,仿佛打了一场恶战,心中沉沉浮浮,此刻再看,竟已出了一身汗。
    额上的汗顺着面庞没入颈肩,她便也顺着颈肩往下擦,衣领松懈处,肤色莹白如玉,像透明的雪白花瓣,灯色下泛着浅浅光痕。
    裴云暎垂眸看着,眸色稍稍一动,忽然转过身去。
    陆曈并无所觉,只看他突然背过身去,三两下擦好汗,把帕子攥在掌心,道:“我要睡了。”
    他回过身,望着她勾唇:“你现在睡得着吗?”
    短短一夜,大起大落,说实话,的确睡不着。
    想到方才之事,心中更是羞愤,更气怒于被人发现心思的难堪。
    “我睡得着。”她切齿,“不劳你操心。”
    言毕,合衣躺了下来,如方才一般,将后脑勺对准他了。
    裴云暎盯着她,烛火灯色映着他干净的眸,却未如从前灿烂明亮,宛若深潭幽静。
    片刻后,他把油灯往里推了推,也如方才一般,在床边躺了下来。
    门外雪如飞沙,风声翻涛。屋中却灯火摇曳,照着窗外梅影,寒色静谧。
    陆曈背对着他,听到对方的声音传来。
    “苏南疫病结束,你不会留在医官院了吧。”
    陆曈一怔。
    她进医官院,本就是为了接近戚家,如今大仇已报,再留下去也无意义。她其实并不喜欢医官院,皇城内的日子并不自由,有时候见的越多,反而失望。
    裴云暎开口,语气散漫:“若你不想留在医官院,回西街坐馆也不错。或者……你不想待在盛京,回到苏南,或是常武县,行医或是做别的,也算不错出路。我陪你一道。”
    陆曈默了默,道:“你疯了?”
    他是殿前司指挥使,前程大好,纵然有裴家拖后腿,可新皇明显对他偏爱重用,放弃荣华富贵做这种事,得不偿失。
    他不甚在意地一笑:“反正你对付疯子很有经验。”
    陆曈不语。
    裴云暎手枕着头,宛如寻常家话。
    “梁朝不止盛京一处繁华,你也只到过苏南和常武县。趁现在不妨多出去走走,对你积攒医理也有好处,我大事已了,也无牵挂,你应该不介意带上我。”
    “我可以陪你回常武县或是苏南,你想继续开医馆就开,再买一处宅邸,像仁心医馆院中种点草药……”
    他说得很平静。
    风在外头呼啸,窗外一片月白。他的话光是听着也生出期盼,似好景春日,令人生出向往。
    陆曈眼眶慢慢红了。
    她做完一切,她步步走向泥潭,安静地等待泥水慢慢没过发顶将她吞没,却在最后一刻看见有人朝她奔来。
    他跪倒在岸边,让她看沿岸花枝灯火,遥遥伸出一只手,对她说:“上来。”
    她很想抓住那只手。
    却怎么都抓不住。
    眼泪无声划过面庞,将枕头浸湿,她背对裴云暎躺着,忍着喉间酸意,一言不发。
    屋中沉寂下来。
    四周再无声息,裴云暎抬眸看了一眼床上:“你睡了吗?”
    榻上人没有回话,仿佛熟睡。
    他垂下眸,跟着闭上了眼睛。
    ……
    这一夜很是漫长。
    不知是不是被裴云暎打岔,亦或是被别的事占据思绪,再睡下后,陆曈没再做噩梦。
    醒来时,天色已亮。
    陆曈起身,桌上那盏油灯已燃尽了,屋中一个人也没有。
    她推开门,门外风雪已经停了。
    漫山大雪压弯梅枝,落梅峰上一片银白,只是天仍是黯黯的,堆着万重浓云,一如既往地萧索。
    陆曈站在门口,恍惚一瞬。
    她在落梅峰上待了七年,落梅峰的雪早已看过千遍万遍,然而不过在盛京去过两年,再回来后,竟已觉出不习惯。
    习惯果真是可怕的东西,它能改变一切。
    陆曈抱着药筐,往红梅树下走。
    芸娘爱在屋前的空地栽种毒花毒草,红梅树下这片种的最多。
    如今赤木藤已经枯萎,但既上落梅峰,无功而返总是不好,陆曈想着,若能再这里带回去一点草药也行,不管毒性如何,或许也能给新方增添一点材料。
    待走到红梅树前,原先蓬勃药草如今被大雪压得七零八落,不复往日繁盛,只剩下潦倒几丛,孤零零地耸立着。
    陆曈心中叹息。
    两年已过,哪怕是最毒的药草,也需精心侍弄,无人照看,就会枯萎。
    她把药筐放在一边,半跪下来,将尚还完好的花草一株一株仔细采摘下来收好。
    这里的药草实在剩下不多,她很快摘完,正欲离开,忽然间,目光瞥见树下一点艳色,不由一顿。
    七倒八歪的白雪中,隐隐出现一点嫩黄。
    这黄色在雪地里很突兀,陆曈眉头微皱,几步上前,弯腰伸手拂开雪堆,待看清那是什么,一下子愣住了。
    “黄金覃?”
    “怎么……”她难掩惊愕。
    落梅峰上,芸娘只种毒花毒草。
    无毒药材于她无用,不必搬到落梅峰上。
    有一次芸娘得到一把黄金覃的种子,此花生长于西域,珍贵无毒,相反,可解热毒。芸娘要把那袋种子扔掉,陆曈背着芸娘又偷偷捡了回来。
    她把种子种在屋后,认真浇水,每日都去看,但那黄金覃迟迟未长出来,她心中奇怪,挖开泥土,发现种子早已烂在泥中。
    芸娘倚在门口,冷眼瞧着她动作,盈盈笑道:“黄金覃畏寒喜热,落梅峰上是长不出黄金覃的。”
    “小十七,你怎么白费力气?”
    陆曈抿唇不语,心中越发执着。
    她那时心里卯着一股劲,总觉得若能在落梅峰上种出解毒药草,似乎就能证明人足以扭转命运。但后来她种了许多次,细心呵护,种子始终没发芽。
    芸娘死后,陆曈下山前,把那袋黄金覃洒在红梅树下了。
    芸娘说的没错,落梅峰上长不出解毒药草,有时候,命运一开始就已注定结局。
    陆曈半跪在地,伸手探向那丛漂亮的小花。
    它看起来比迎春花大不了多少,是漂亮的金黄色,与书上画得一模一样,雪地里,花枝葳蕤,那点亮色在微风中轻颤,照亮人的眼睛。
    陆曈轻轻摸过去。
    这丛她以为永远不会发芽的小花,在她离开后,在风雪弥漫后,竟然不知不觉自己开放了,在寒风里,在积雪下,灿然用力地盛开着。
    她看着看着,不知为何,眼底一热,忽然泪盈于睫。
    ……
    “啪——”
    脚踩在地上被雪吹断的梅枝上,发出清脆咧响。
    有人走过屋后草丛,腰间银刀凛冽。
    陆曈还在屋中熟睡,裴云暎没有吵醒她,出门查看四周。
    下过一夜雪,落梅峰上白雪皑皑,从山顶望过去,四下一片茫茫,常人进山,很容易迷失道路。
    苏南县尉李文虎一力阻拦医官进山并非胆小,事实上,换做殿前司禁卫,进入雪山一样很危险。
    偏偏陆曈在这里如鱼得水。
    裴云暎漫不经心地走过雪地。
    常武县的陆三姑娘,后来变成苏南城的医女十七,中间似乎缺了一截,偏偏她对缺失那一块保护得尤其谨慎,如守着惊天秘密,不叫人窥见一点端倪。
    荒芜大山,潦草破屋,狭小的床,绳子和指痕,他原以为对她已足够了解,如今却觉得疑团更深。她不打开,他便无法进入,二人之间看不见的一条线,是令她无法坦然面对自己的症结。
    裴云暎停下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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