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曈去苏南已有很久一段日子了。
    苏南与盛京相隔千里,疫病消息一来一去,已是许多日后。苗良方托皇城里的旧识打听,只说苏南疫病严重,但在一众医官努力下已有起色,至于具体某位医官如何,不得而知。
    没有陆曈的消息。
    “不知姑娘现在怎么样了……”银筝有些担忧。
    去苏南的路途那么长,陆曈自己身子又单薄,长途跋涉后又要救疫,陆曈也不是爱叫苦叫累的性子,总让人心里放不下。
    杜长卿见银筝眉间忧色,大手一挥:“嗨,你多余操这个心!当初就说了别让她去出这个风头,偏要,陆曈这个人嘛,虽然倔得像头牛,但人还挺有点本事,绝不打无把握之仗。她既然要去,肯定不是两眼一黑瞎摸,咱这医馆在她手里都能起死回生呢,区区疫病算什么?”
    “等过几日不下雪天晴了,去万恩寺给和尚上几柱香,就保佑咱家陆大夫百病不侵,全须全尾回盛京!”
    一席话说得桌上众人也轻松起来。
    阿城笑道:“好好好,到时候咱们上头香,给佛祖贿赂个大的!”
    苗良方夹起一个汤圆塞进嘴里,清甜桂花与芝麻香浓混在一起,啧啧称赞一阵子,又看向窗外。
    院子里,红梅开了一树,片片碎玉飞琼。
    “今天冬至,苏南饥荒又疫病,多半没得汤圆吃。”他叹了口气:“不知小陆现在在做什么?”
    ……
    夜深了。
    落梅峰上狂风肆掠,红梅翻舞。
    山脚下,城中医官宿处,灯火通明。
    纪珣和林丹青伴于榻前,正在为陆曈施针。
    常进不时为陆曈扶脉,神色十分凝重。
    “白衣圣手”的大毒之方已喂给陆曈服下,不知是她的体质太过特殊,还是这大毒之方本身有所隐患,总之,服药之后,陆曈并无反应,只是仍如先前一般昏睡。
    医官院中,纪珣的针刺之术最好,而林丹青是最了解此手札之人,二人配合为陆曈施针。
    这针法比从前更难,纪珣与林丹青额上都渐渐渗出冷汗。屋中灯烛渐短之时,陆曈突然有了变化。
    像是迟来的痛楚终于在最后一刻袭来,她开始发抖,身子颤抖得厉害,各处金针被她晃动下来,纪珣厉声道:“按住她!”
    林丹青忙按住陆曈。
    陆曈被按住,面上渐渐呈现痛苦之色,忍不住呻吟起来,喊道:“疼……”
    纪珣一顿,屋中人都是一怔。
    从来没有人听过陆曈喊疼。
    她很平静,平静面对一切,也是,做药人多年,那本手册上所记录的痛楚,她年纪轻轻就已经历,这世上大部分所谓疼痛,于她来说都应当是寻常。
    可是她现在在喊疼。
    常进脸色一变:“她的脉在变弱。”
    纪珣和林丹青对视一眼,林丹青握住陆曈的手:“陆妹妹,打起精神,你能听到我说话吗?别睡!坚持住!”
    纪珣埋头,手微微颤抖着,将一根金针刺进她颈间。
    陆曈的表情更痛楚了,她开始拼命挣扎,林丹青按住她的手,不让她乱碰到金针。
    却在下一刻,“噗”的一声,蓦地吐出一口鲜血。
    那血竟是黑的。
    常进一惊:“陆医官!”
    她神色骤然一松,宛如最后一丝力气散去,似乎想要竭力睁开眼看一眼眼前,最终却闭上了眼睛。
    常进赶忙去摸她的脉。
    他僵住,颤声开口。
    “没有气息了……”
    过了片刻,屋中响起林丹青小声的啜泣,纪珣面色惨白。
    等在门口的裴云暎猛地抬眸。
    长夜黑得化不开,凛冽寒风刺入骨髓,他站在原地,一刹间,如坠深渊。
    不知什么时候,苏南的雪停了。
    鹤是吉祥的象征~
    转发这个吉祥鹤,长命百岁,松鹤延年!
    第二百三十八章 告别
    陆曈在路上走着。
    两边全是浓重白雾,堆积化不开来,脚下的长路看起来却有几分眼熟。
    沿街种满杏子树,枝头已结了青涩的果,忽然身后被人一拍,有人搂住她的肩,按着她的脑袋狠狠搓了两下:“我回来了!”
    她讶然回头,愣愣瞧着面前一身青衫、头戴蹼头的少年。
    少年背着书箱,眉眼明俊,从书箱里掏出一把豆糖塞她手里,“诺,给你的。”
    她看着掌心那把包裹米纸的糖块,望向眼前人:“陆谦?”
    “没大没小,”他笑骂一句,勾着陆曈的脖子往前走,“叫哥哥——”
    四周渐渐明亮起来,山头红霞斜染长街,小巷中饭菜香气渐渐溢满鼻尖,有街邻寒暄的嘈杂声响起。
    前头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从里头探出张秀丽的脸,少女一身鹅黄织锦木兰裙,似朵鲜妍绽开的春花,望着二人笑着说道:“阿谦,小妹,快点进来洗手吃饭了!”
    她怔然看着,缱绻夕阳里,忽然湿了眼眶。
    这是常武县陆家的宅子。
    “来了来了——”陆谦一面说,一面拉着她跨进屋门。
    进门是饭堂,摆着条长木椅,隔窗是小院,院中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挨着院子的三间屋子,墙上仍挂着字画。靠厨房的地方,青石缸里盛着满满清水,一只葫芦瓢浮在水面。
    陆曈停步。
    熟悉的宅子,她在此生活过多年,没有大火的痕迹,没有焦木与灰烬,它仍如记忆中多年以前那般,似张泛黄旧纸,笔墨温柔。
    “还愣着做什么?”陆谦拉她去洗手,“小心等下爹骂你。”
    “怎么回来得这样晚,”身后响起父亲的轻咳,板着脸道,“多半路上贪玩。”
    陆曈转身。
    她看见父亲,穿着那件熟悉的半旧棉布直裰,衣领有些磨损的痕迹,她看见母亲,端着晒了香椿的簸箕从院子里绕出来,发髻沾染杏树的碎叶。
    他们好好站在眼前,
    陆曈的眼泪流了下来。
    “哎呀,”陆柔见状,急急过来拿帕子擦她的眼泪:“怎么哭了?”
    她反手抱住陆柔,像是孤苦无依的旅人终于找到回家的路,悲中生喜,喜中生悲,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陆柔轻轻拍了拍她后背,如过去她闯了祸被父亲责骂后一般,柔声安慰:“小妹都长成大姑娘了,还是这么爱哭。”
    “从小就是哭包,”陆谦揉了揉她的头,笑着逗她,“不过,陆三,都长这么大了,还是这么爱哭吗?”
    陆曈恍惚一瞬。
    她是受不得委屈的性子。
    过去在家中,和陆谦争执吵架,总要仗着年幼先哭一通鼻子,到头来都是陆谦挨顿训斥。陆谦总说,她的眼睛里关着片大湖,眼泪说掉就掉,后来跟随芸娘去落梅峰,倒是没人可欺负。
    她几乎已经忘记委屈的滋味。
    她已经不爱哭了。
    陆曈抬起头,轻声道:“爹、娘、姐姐、二哥,你们是来接我回家的吗?”
    传言人死后,会回到生前最留恋之地。
    在落梅峰的时候,很多次,她猜测自己死后是否会回到家乡。她想回到陆家,见到家里人。
    擦拭眼泪的动作停了下来,陆柔收回手,微笑着摇了摇头。
    “曈曈,”她说,“你已经长大了。”
    陆曈愣愣看着她。
    “小妹长大了,”陆柔笑着看向她,“都可以独自一人进京帮家里人报仇了。”
    “柯承兴、范正廉、刘鲲、戚玉台……你做得很好,你已经很厉害了。”
    陆曈浑身一震。
    像是被发现不堪的过去,她竭力想要隐藏的部分,她讷讷的,不敢抬头去看家人的表情。
    “陆三,我原以为你是个胆小鬼,没想到是我走眼。”少年的声音飞扬,爽朗一如从前,“如此,将来我们也可以放心了。”
    “对不起……”她语无伦次,“我……”
    她想说自己不想要这般手段残忍、使心用性,她想说陆家家风严整,而她却背弃诫条,她想说很多很多,临到嘴边,却一句都说不出来。
    “不必道歉。”耳边传来父亲的声音。
    她抬头,父亲站在面前,仍是那副严厉的模样,语气却有不易察觉的柔和。
    “厚者不毁人以自益,仁者不危人以要名。”
    他看着陆曈:“我陆家的女儿,好样的。”
    陆曈眼睛又模糊了起来。
    她明明已经不怎么哭了,这些年,也觉得自己渐渐修炼得铁石心肠,未曾想一到家人面前,便似又回到多年前,仍是那个一言不合就掉眼泪的陆敏。
    “别哭了,三丫头,”母亲走过来,将她搂在怀里,轻轻抱了抱她:“时候不早,你该回去了。”
    她陡然一个激灵:“不,我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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