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山渐近伴夕阳 作者:银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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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他的目光总是被书房外高大的夜合花树吸引,他看着那干枯的树皮下微微鼓出的凸起,知道再过半月,自己离开的时候,那儿就会抽出嫩生生的新芽。待得自己远离北疆,再不能回头的时分,月夜下便有夜合绽放,香满中庭——当年凌琛还没有书案高时,就学会了从树间翻出墙外,溜出家门东游西荡。自己曾有多少次,在树下截住过那个满身花香的小捣蛋鬼啊……

    书房的门轻轻响了一声,缓缓开启,凌琛拄着双拐,站在门前。束发阑袍,没披大衣裳,一看就知道是躲开邹凯与使女们偷偷出来的。独孤敬烈叹口气,自案边站起,快步向他走去,心道就算现在行动不便,你也依旧是那个让人防不胜防的捣蛋鬼。

    他扶着凌琛进门,柔声问道:“怎么到这里来了?”

    凌琛平淡应道:“躺烦了,来瞧瞧你折子写得怎么样了。”

    独孤敬烈扶他在软椅中坐下,转身掩了门扉,道:“没写多少——这折子不急,独孤家族本来就不愿意召我回京。”

    凌琛默然,手握军权,领兵在外的大将军,自然比在朝中争权夺利的朝臣要有助力的多。天下人都以为独孤敬烈已经代替北平王控制了北疆铁骑,独孤家族内宫有太后,朝堂有权相,边疆有悍将,便是皇帝,也不能与之争锋了。

    但是谁又知道:这名位高权重的“悍将”,其实在世间已无容身之地?

    楼中点着地龙,烧得房内温暖如春。但是独孤敬烈依旧将一件大氅搭在了凌琛腿上。凌琛看着为自己忙碌的独孤敬烈,低低地开口,道:“烈哥哥,如果……”

    独孤敬烈抬起头,目光深沉地看着他,令他把所有的话都哽在了喉间。

    他们之间,几乎不需要言语,一道目光,一个眼神,就能阅遍对方的眼底心间。独孤敬烈明白凌琛是想要自己留在北疆的;而凌琛一样明白:自己再没有力量将独孤敬烈留在自己身边。

    独孤家与凌家在天下人面前,有血亲之仇,有诬害之恨。他若握住了他的手,任谁都会说滦川公忘仇斁伦,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凌琛既要起兵复仇争天下,又如何能面对世间这般物议汹汹?

    他的父王赌上性命,他的情人赔尽荣誉,由不得他再任性妄为。

    凌琛垂下眼睛,看自己软弱无力,连一把小刀也握不紧的手指,慢慢地,狠狠地咬住了嘴唇。

    独孤敬烈在凌琛面前单膝跪下,伸手轻揉他的下颌,令他松开了深深嵌入嘴唇中的牙齿。拇指慢慢抹去下唇上的一抹血痕,抬头凝视着他的眼睛。

    两人对视一刻,凌琛耳语似的开口:

    “独孤敬烈,告诉我,你和我父王作决定的时候,有没有一次……想过:我是否受得住?”

    独孤敬烈叹息,这样的问题,凌琛你又何必问?

    他直视着他,平静地答:

    “凌琛,王爷作这个决定的时候,一心一意只为你考虑。你说他有没有想过你是否受得住?”

    凌琛偏开头,避过了独孤敬烈的目光。哑声道:“对,你们想过。然后想着都是为了我好,你们便把我独个儿抛在这里,零零碎碎的剜我的心肝!那时候在浞野城……要是你晚来一步,该有多好——温郁渎至少只一下子,就什么都结束了!”

    独孤敬烈默默地瞧着他,没有答话。

    他的沉默,让本就痛苦万分的凌琛更加不堪忍受,倏地扭过头来,闷吼道:“你……你……你又摆张死人脸……给谁看!你替我父王骂我好了,说我不知好歹,说我没出息,说我……说我……”他哽住了,手指痉挛地抓着座椅抚手,痛苦道:“父王才懒得骂我……他会直接抽我——我愿意!我要……”

    独孤敬烈见他眸子隐隐泛红,目光疯狂散乱,心中一凛,沉声打断他说话,道:“北平王不会骂你,更不会打你!”他一把捏住凌琛双臂,逼着他面对着自己,道:“你说的不错,王爷会继续零零碎碎剜你的心!你可知道王爷听说王妃被胁入河南道的时候,说的是什么?”

    凌琛呼吸急促,有些茫然地望着他。

    独孤敬烈冷酷的,一字一顿的说:“何将一女轻天下!——那是你的母妃,是他结发白首的妻子!可是他说:不能因为她,弃了天下!”

    凌琛如遭雷殛,脸色煞白地瞪大了眼睛!

    独孤敬烈还是用那种异常冰冷的口吻,继续道:“王爷不能为了她,在冬季再度用兵;不能为了她,发疲惫之师入河南道;不能为了她,让你,让凌家受北疆百姓千夫所指!你说,王爷这又是在剜谁的心?——谁让他是北平王,不是市井间为了老婆孩子吃口饱饭,奔波猎食,斗气打架的升斗小民!”

    凌琛胸膛起伏,嘶声道:“我……我……”

    独孤敬烈松开手,站起身来,平静地看着目光狂乱的他,道:“好,你若不愿意作北平王世子,滦川公了,只需说一句话便了。”他盯着凌琛,道:“你道我方才为什么不骂你?因为我根本没有资格替北平王骂你!在你神智失常时,我不止一次的想过:若你真受不住这一切,我不逼你——我背叛过那么多的人,再背叛一次北平王的嘱托,又算得了什么!便是将来到了九泉之下,无颜与他相见,我也不在乎!只要能让我带你走!天涯海角的,未必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地!安南,葱岭,辽东……到哪儿我都能护着你,陪着你,让你忘记过往前尘,让你象以前那般,四处游逛,无忧无虑……凌琛,你道我不想么?我想得都快疯了!”

    他一把将凌琛抱了起来,几步走至西窗下,伸手推开窗格,哑声道:你自己瞧——你说,我为什么没有不管不顾的带你走?”

    凌琛忽地临窗当风,立时一阵头晕目眩,靠在了独孤敬烈怀里,双目朦胧地向外望去。但是那些熟悉的景物其实也不需要他极目远眺,便早已印在了眼底心间,永远是那么的清晰无比——

    庭院中他爬过的花树;他曾在其中奔跑嬉闹的,重檐飞峻的巍峨王府;远在王府之外,他无数次游逛过的,熙熙攘攘的北平街市;更为遥远的地平线上,是他纵情策马驰骋其间的燕山与滦川……

    他喉咙哽咽,转头想再瞧一眼自己倾心相爱,却终不免要生生分离的情人。但是他的目光昏茫,再瞧不清近在咫尺的刚毅容颜……

    凌琛伸臂攀住了独孤敬烈的脖颈,哑声道:“烈哥哥……”

    独孤敬烈默默地低下头,将嘴唇贴在了他的额头上,低声道:“我不是因为北平王的嘱托,才这般逼你的——凌琛……”

    只是因为他宠着他,因此愿意穷尽心力,放弃自己全部的爱恋与渴求,来满足他真正的愿望。

    独孤敬烈温柔地拥紧了凌琛,同他一起瞧着夕阳落下燕山山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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