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墨池的身心俱痛,痛彻心扉。

    偏偏, 那钢锯拼力地折磨自己, 却锯不出一星半点的伤口来。

    墨池大口地,又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呼吸着。

    她怕惊扰了元幼祺,惊扰了元幼祺的梦乡。

    从何时起, 她竟然这样在意元幼祺了?

    哪怕被酣睡的她压痛压麻了手臂,都不忍心扰醒她。

    曾几何时, 她那么厌烦她的登徒子做派, 那么憎恨她当年害死了自己的家人。就是因为这个人, 自己自幼流落江湖,被人当做工具来培养,受尽了白眼,吃尽了苦头,从没体味过亲情与家的温暖。

    也是这个人, 时时不停歇地向自己示好,费劲死心地讨自己喜欢,哪怕以她的身份,对自己做小伏低,还被自己打过,都不曾更改。

    亦是这个人,把自己从丽音阁的囚禁中救了出来,将自己好生安顿在这里。

    墨池并不迟钝,相反,她的五感很敏锐。她昏睡的时候,能够感觉得到,有某个人将暖热的薄粥喂到自己的口中。

    唇齿间不属于自己的气息,同时,也不是薄粥的味道……

    墨池看向元幼祺的目光,更加的复杂起来。

    此刻,墨池倒是宁可那柄钢锯狠狠地锯碎自己的心脏,锯裂自己的身体,最好,让自己形神俱灭,便不用再受这凌迟般的折磨了。

    憎恨与心疼,极度的憎恨与极度的心疼,这样的矛盾,在她的心中强烈地冲突着,怎么可能不是强烈的折磨?

    墨池憎恨的,何止元幼祺年轻时候“造的孽”?

    她亦恨丽音阁,尤其是丽音阁阁主给予自己的屈辱折磨。

    【你忘了你爹、你伯父他们,都是是怎么死的了?为人子女,竟对自己的杀父仇人起了那种心思,不觉得恶心吗?将来,九泉之下,还有脸面对先人吗?】

    阁主的话,言犹在耳。

    墨池的身躯陡震。

    身体上的痛意,她可以不在乎,但是往日的苦痛,被人血淋淋地揭开来,那种痛苦,非常人所能体会。

    这种话,很不像阁主的风格。

    墨池虽然鲜少见到阁主,但他的暴虐和恣意,墨池有所耳闻,亦是深受其害者。

    在打了自己,并囚禁了自己之后,阁主便连着两日不曾出现。直到两日之后,他出现了,并对自己说了这样的话。

    这种话,远比肉.体上的痛意更折磨人心。

    墨池于是猜想,这种话,不是出自阁主自己。极有可能是来自旁的人,或者说,阁主只是个鹦鹉学舌的。

    至于学自何人,墨池的脑中蓦地跳出一个人影来——

    须发皆白的老者,个头不矮,衣着、气度皆不俗,而他的眼神,是深不可测的,甚至是哪怕看上一眼,都觉骇人的。

    这便是墨池幼年时候,对于那个仅见得三两面的老者残存的印象。

    她犹记得,当时,她和十余个小姑娘被束缚在一个宽敞的院落中,学习各种可能用得上的技艺,包括琴棋书画,包括诗书礼仪。

    教他们的师傅,每日向她们灌输“仇恨”两个字,每日洗脑一般逼迫她们记得是“那个人”害死了她们的亲人,是“主上”给予了她们生路和报仇的机会。

    每日的功课都很繁重,都很枯燥,很多小姑娘都熬不住。她们会偷偷地抱怨,会悄悄地偷懒。

    但是,她们却不知道,这些“偷偷”与“悄悄”皆在别人的监控之下。

    很快,墨池就发现,她周围的曾与她一同习学的小姑娘越来越少了。她不知道她们去了哪儿……如今想来,这些无依无靠的小姑娘,八成是被当成无用之人而被杀死了。

    最后,存留下来的,只有墨池与另一个生得很美很媚的小姑娘。

    她们两个人彼此之间皆不知道对方的底细。墨池本就是个寡言善忍耐的,尤其是意识到那些消失的小姑娘,可能没有什么好结果之后,她很明智地更加少言寡语了。

    后来,那个长得媚气的小姑娘也不见了,墨池更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于是,十几个人,只余下了她一人。

    于是,墨池得以有机会见到了那名老者。

    她清楚地记得,他们称他为“主上”。

    墨池那时候太年少,以她的人生阅历,怎么可能单凭几面便摸清那老者的来历?

    她当时只是觉得,这老者必是个不凡的;而且,这名老者,应该是对她满意的。

    对身为棋子与工具的她的满意,这算不算一种她为人的悲哀?

    再后来,她便被带离了那个大院落,被带到了丽音阁。又有了新的师傅教她,尤其是教她习字、学琴。

    字是颜祖体字,琴是古琴。

    墨池知道,这两者,也与自己一样,是工具。

    所不同者,它们是自己报仇的工具。

    但是,墨池更偏爱古琴,而对颜祖体字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抵触。

    那种抵触,怎么形容呢?

    好比“近乡情怯”,好比“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总之,就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但,就算心有抵触,墨池还是一丝不苟地学了,并且通了。只不过,相比琴道,她的字决称不上“精”。

    寒来暑往,多少个春秋,今日,终于能够如愿以偿,让这个真正的仇人如此相待自己。

    墨池知道,自己是应该暗自高兴的,是应该感谢父母族人在天之灵的保佑的。

    现在,她能深切地感受到元幼祺对她的在意,对她的倾心。她甚至相信,就在这一刻,只要她狠下心肠来,用利器戳中元幼祺的要害之处,比如她的太阳穴、她的喉管,都是可以手到擒来的。

    因为,元幼祺已经对自己毫无防备。

    为什么!

    墨池心中泛苦。

    你是怎样的身份啊!你怎么可以对我,对我这个堪称陌生的人,毫无防备呢?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难道没读过吗?

    因为墨池就在身边,而抱着墨池的手臂安然酣睡的元幼祺并不知道,她只是这样地睡着,便已经让墨池心中不好受。

    若是知道了这一点,不知元幼祺会不会舍得从此不在墨池的面前酣睡。

    墨池就这样怔怔地,看着元幼祺的鬓边的华发出神。

    她在肖想着,该是怎样的变故,能够让一个年纪轻轻的人双鬓染白。

    那会是极大的伤痛吗?痛得无以复加。

    世间至痛之事,莫过于生离死别。所以,这华发是因着某段生离死别的过往?

    是为了,那个人吗?

    墨池痴痴地想。

    猛然间,她心口的涩痛化作了酸酸苦苦的滋味。

    人死不能复生。逝去的人,只能追念,不能陪伴,于是,便寻到了自己,于是,便全心全意地对自己好。

    只为了,那颗放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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