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年带着几匹精挑细选的料子去了韩家。韩太太正为韩兆的亲事收拾房子,忙得不可开交,听绮年说这些料子是李氏送的,不由得拿眼看了绮年一眼,找个借口打发了韩嫣,这才板着脸说:“你这丫头,倒会跟伯母耍心眼儿了?”

    绮年嬉皮笑脸地贴着韩太太坐下来:“还是伯母慧眼如炬,明察秋毫……”韩太太为人爽利,跟小辈们也并不端着身份,便是从前冷玉如那个矫情脾气,在韩太太面前也算是放得开的。

    韩太太没忍住,嗤地一声就笑了,在绮年脑门上戳了一指头:“你这顽皮丫头,看着规矩,也是个无法无天的。说罢,究竟什么事?”

    绮年笑嘻嘻地搂住韩太太一条手臂:“伯母如此英明,哪还有不知道的?我舅母满心想着自己来提的,又怕伯母还在生气不好看相,所以叫我先来投石问路呢。”

    韩太太其实并非是记恨吴家:“你韩大哥也说了,吴大人真是爱才之人,从前之事既已过去,还说它做甚!只是,吴家公子究竟如何,你韩伯父也不知道呢。”

    绮年一听就乐了,有门啊!

    “舅舅对表哥教养甚严,去年中了进士后,舅舅本叫表哥扎实读上三年书再考进士,不过明年恩科春闱要让表哥下场,想必是有些把握了。吴家门风也是清白的,表哥也是个规矩人,房里只有两个丫鬟伺候,并没有……”

    “这孩子!”韩太太轻轻推了绮年一把,心里已经明白了,就是说吴家二公子屋里连个通房都没有的。

    韩太太自己有福气,丈夫一辈子不曾纳妾,自然想着女儿将来也能免了受姨娘的气,但心里也明白,这样的男子难求,尤其是门户高些的,纳妾或有通房几乎是顺理成章之事,即如吴若钊这样,官居三品,如今家中只有两个老姨娘,已经要算是难得的了。

    所谓嫁人,其实女儿家嫁的不只是丈夫,还有公婆,尤其是婆婆。李氏其人宽厚,有这样的婆婆,媳妇的日子好过得多。且前头有了韩兆议亲不成的事,女儿若是嫁过去,公婆心中多少有些负疚,会待她更好些。韩太太盘算半晌,微微点了头:“待我与你伯父商议商议。”

    “也要问问韩姐姐的意思。”绮年赶紧补上一句。虽说这年头盲婚哑嫁已成惯例,但她总还是希望韩嫣自己心里也愿意才好。就如冷玉如,张殊无论如何也是她自己选的,心里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日子才能过得好。

    韩太太倒笑起来:“你这丫头,当真是没规矩了……”顺手替绮年抹了抹鬓边散发,“正月里也该脱孝了吧?及笄的姑娘,年纪也不小了。吴夫人可有替你——”这话不好问姑娘自己,可是绮年父母双亡,这亲事就得舅母张罗,韩太太又不能去问问李氏。

    绮年低头做羞涩状:“也有提过。舅母是个厚道人,只是伯母也知道,我这样儿……”

    韩太太也知道这难处,叹道:“当初我嫁你伯父的时候,不说家徒四壁也相去不远了,可见只要人厚道知上进,就比什么都强。”心里忽然想到一人,又把话咽了下去。

    韩嫣从外头带着小丫鬟端了茶果进来,看见韩太太搂着绮年,不禁笑道:“看娘这样儿,倒像又多了一个女儿。”

    韩太太笑道:“绮儿还不跟你妹妹一般。”起身道,“我还得去收拾东西,你们姊妹说话儿玩罢。”

    绮年见韩太太出去,便拉了韩嫣,先将赵燕恒所说秦苹之事讲了,听得韩嫣也有些变色:“这,这莫非是到争位上了?绮儿,你怎就答应了呢?”

    绮年低头道:“说了这是最后一次,我也无奈。”为什么答应?除了无奈似乎还有点别的什么罢?只是多想无益。

    “我与你一起。”韩嫣想了想,“当日他应该不知我们也在,只要我们言语谨慎些,想也无妨的。”

    绮年点点头,又把自己今日来意稍稍透露了一点。韩嫣的脸霎地就红了,举手就来拧她的脸:“我把你这小丫头,拿我来取笑!”

    绮年赶紧捂着脸:“嗳,我说的可是真话。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却也想你自己欢喜,所以——”

    韩嫣收了手,脸上飞起一层红晕,端正坐了,轻叹道:“母亲也好,你也罢,自然都不会害我,若是不好的,你再不会来说。至于我自己欢喜——人都不曾识得,如何谈得上欢喜不欢喜呢?只是若有子如父如母,想来吴二公子定是不错的。吴夫人宽厚大度,吴老爷——父亲与哥哥皆说是端方之人,如此门户,已经是福气了。”

    绮年递过来的话,晚上韩太太就与丈夫说了,韩老爷欣然道:“吴家甚好,说来还是我们高攀了。倒难为了周家姑娘,竟来递这些话与你。”

    韩太太笑道:“那孩子自幼是个心热的,与嫣儿好得什么似的,想来吴家公子若不好,她再不会来说。倒是她今年也及笄了,亲事也该说起来。我想着——老爷看着可有合适的,何不替她说说?”

    韩老爷微微皱眉道:“她自有舅舅,成都还有嗣兄,哪里轮得到我们呢?”

    韩太太嗔道:“老爷这便是打官腔呢。这孩子也是我看着长大的,跟我自己的女儿也差不多,如今我们也不是要替她定亲,不过是看着有好的提一提,怎就不行?”

    韩老爷在这些事上对妻子素来是依顺的,闻言便道:“好好,也并非不行,只是她父母双亡,虽然舅舅得力,总归不是自己娘家,门第好些的,只怕不好说。”

    韩太太笑道:“我难道不知这个理?只那孩子是个通透的,断不会眼皮子浅的只看着门第。”

    韩老爷沉吟道:“若这般说,其实许亲家处有个表侄,姓苏名锐,家里只有亡母,薄薄有几亩田产,时常还靠许亲家接济一二,但才学是极好的……”

    韩太太喜道:“既如此,老爷就跟许亲家提提不好?”

    韩老爷道:“只是许亲家与吴家交情已久,若有心说只怕早就说了……”

    韩太太不以为然道:“这却也未必。你们男人只顾着外头的事,哪里想得到内宅呢?再说我们也只提一提,又不是吴家亲自开口,便有不成,吴许两家也不伤脸面,怕什么呢。”

    韩老爷也觉有道理:“既如此,你便稍稍与许夫人提提,只勿强求。”

    绮年浑不知韩太太正热心替她做媒,欢欢喜喜回家复命。吴若钊与李氏听了都欢喜,便叫李氏:“先上门去与韩太太说一说。一来霆儿尚未成婚,霄儿不好抢在前头,二来他也要好生读书,考出个进士来,将来在舅兄面前也好说话。”

    能促成这样的亲事,绮年心里也高兴,回去告诉了如燕如鹂,又严命两人:“如今还未去提亲呢,都不许说嘴!”两个丫鬟自然是答应不迭。

    不过这种事总是瞒不住人的,过了几日李氏就去韩家了,先换了庚帖去合八字,又说了叫吴知霄好生读书,拿了功名来迎娶的话,韩家自然也愿意。

    时近年关,吴家又添这样的喜事,自然是阖家上下都喜气洋洋的。眼看着进了腊月,周立年来了。

    因是绮年的嗣兄,吴若钊不许住到客栈去,收拾了外院一处小院,让周立年搬进去住着,平日里也可与吴知霆兄弟论文。头一日来的时候,还特地整治了一席酒给周立年接风。因是嗣妹,又是一年多没见了,绮年也隔了屏风做陪。

    酒席散后,吴知霆兄弟自去了,周立年便起身,先郑重拜谢吴若钊对绮年的照顾,又拿了自己的文章出来请吴若钊点评。吴若钊看了几篇,拈须不语,周立年便道:“小侄此次前来,并不敢想着就能中,只是听说举人试与进士试相差甚远,想着下场见识一下。若有什么,千万还请舅舅直言无讳。”

    吴若钊素来喜欢这样虚心求教的年轻人,当下也不管别的,拿着笔就将周立年的文章圈点讲评起来。绮年在屏风后面听了片刻,就退了出来。一进内堂,如莺正等着呢:“给姑娘请安。”

    “快起来,快起来。”如莺已经没了身契,不算丫头了,绮年当然不能受她的礼,连忙叫如燕搀了起来,上下打量一下,“看你气色倒是不错。”

    周立年考中举人,最高兴的莫过于如莺,等中了进士娶了妻,她也就可以抬姨娘有个身份了,此时也有几分容光焕发:“托姑娘的福,日子还过得去。”顿了一顿,小心地道,“我们过来,没给姑娘添麻烦罢?”

    “哥哥过来,怎说得上添麻烦。”绮年听见“我们”两个字,不由得在心里叹息了一下,如莺还是个通房呢,连姨娘都没混上,说什么我们呢?她若总是这种心态,将来周立年娶了妻,够她受的。一念至此,话也没什么兴趣说了,问了问路上行程,听那边吴若钊还在讲文章,便起身先回蜀素阁去了。

    周立年的到来在吴家并未掀起什么大风浪,他自来了京城,除非吴若钊唤他出门,否则足不出小院,只管读书。吴若钊越发的喜欢,叫他跟吴知霄兄弟一起去书院,明年一同下场。不过他也说了,周立年如今还不足以中进士,只是去试试手。

    如此,转眼之间也就过了年。因去年上元节上出了踩踏事件,今年吴家人都没敢出门去看灯,加上恒山伯府的梅花会很快就要举行,姑娘们也就都在家里研究该穿什么戴什么。

    “只怕冷,依我说,姑娘还穿件厚厚的披风去。”如燕说着,在箱子里翻出如莺当初做的那件水田披风,“这件儿看着不起眼,倒是柔软暖和——咦,那香薰球呢?如鹂,那香薰球呢?”

    如鹂呆了呆:“什么香薰球?”

    “原来裹在里头的,你前些日子晒衣裳,搁到哪里去了?”

    “我,我不曾看见呀。”如鹂也急了,跟着好一通翻,却是到处都没有,“莫不是当时抖开衣裳掉到地上,被人捡走了?”

    “算了,若是如鹂看见了必定不会丢的,这都过去多久了,明儿悄悄在府里问问吧,别惊动了人,闹得沸反盈天的。”绮年有些烦躁,时间过得太久了,未必能找得回来,本来是母亲的遗物,这下子一个都没了,只但愿问问还能找回来吧,最要紧是这东西别流到外头去,万一惹出点什么事来怎么办!

    绮年自然不知道,她在这里翻天覆地找东西的时候,在京城之中,两处地方,各有一人正拿着那个银香薰球把玩。

    “少爷看什么呢?”清明端着洗脚水进来,见赵燕恒手里握着个旧银香薰,看着眼生。方才宫里有人送了个锦囊来,难道就是这个?

    赵燕恒回过神来,微微一笑:“没什么。”手一缩将香薰球收回袖子里去了。

    清明心里微微有几分疑惑,但也没再多说什么,蹲身下去替越燕恒洗脚,口中道:“方才看着紫姨娘身边那个小丫头又往正院去了。”

    赵燕恒嘴角微微一弯,带了三分讥讽:“想是去报告我今晚身子又不适了吧?只听说皇上有起居注,临幸了哪个嫔妃都要记得明白,想不到我这里也有一本暗的起居注呢。”

    清明挽起他的裤腿,看见小腿上那道旧伤疤,不由得心里难受,轻轻替他按摩着道:“肖侧妃身边那个丁香,昨儿在小厨房跟小满说话,说是肖侧妃听见正院那边想着替少爷说秦采姑娘呢。”

    赵燕恒眉一扬:“还打东阳侯府姑娘的主意呢?难道是没人用了?一个秦苹不成,到底要把嫡女送出来了?”

    清明面露不屑:“爵位已经到头了,嫡女有什么稀罕,也配做少爷的正妃!做个侧妃也是抬举她了。”

    “没有正妃,侧妃是不能进门的。”赵燕恒淡淡地说,“父亲的规矩在那里,便是她也越不过去的。”

    “秦采姑娘怎配做正妃?”清明有些忿忿,“王爷难道就会听她不成?”

    “自己心爱的人,说的话听起来自然是顺耳的。”赵燕恒脸上半点表情都没有,“虽然这事不怎么合宜,却也只会觉得是一片关切之心。”

    清明低声道:“听丁香说,魏侧妃前儿也怂着王爷快些给少爷成亲呢。”

    “二弟也二十出头了,如今又有出息,她着急也是应当的。”赵燕恒把脚从木盆里拿出来,自己拿了布擦干,“肖侧妃那边,把今年庄子上的出息拿出三千两来送过去。燕好也快要议亲了,手里总得有钱。当初燕如出嫁十里红妆不假,却是古董书画多,现银少,干撑面子,手头却不方便。”

    清明服侍着他宽了外头衣裳,微微撇嘴道:“魏侧妃只会要面上风光,她懂什么。”

    赵燕恒淡淡一笑:“她不是不懂,而是银钱不在她手中。再者,她一心只放在二弟身上,女儿自是要退一位的。”

    清明不想再谈论魏侧妃,转开话题道:“说起来,少爷也当真该成亲了。依奴婢看,英国公府大姑娘真是个好的,做正妃也当得起。从前不好说,如今他家正因那进宫的庶女受了训斥,连递上去请封世子的奏表都压着没批。这时候去提亲,总有六成把握的。”

    赵燕恒摇了摇头:“你怎么忘记了,他家儿子是给谁准备的?”

    “奴婢知道王妃想着叫县主嫁过去,可是如今世子都没封呢,又是个庶子,听说没准儿要降等袭爵——”

    赵燕恒笑着摇头:“英国公没有嫡子,只要阮麒做了世子,是嫡是庶有什么要紧?何况英国公本就是闲职,家中富可敌国可并不是靠着勋田,便是降等袭爵,无非是面子上不好看,里子却是不缺的。何况有父亲在,自然会代为周旋,岂能让他家降等呢,不过是多等一阵子罢了。”

    “那少爷难不成就不娶了?”清明忧心忡忡。

    赵燕恒的手不觉在袖子里摩挲了一下那个银香薰球:“若娶来个离心离德的,倒不如不娶。倒是秦采之事,你叫小满盯着些儿,秦苹到底是姓秦的,去给郑家做二房的事,倒不妨多说给父亲听听。将来我与郑世子免不了要打交道的,若是娶了秦采,姐妹两个倒好相见了。”

    清明会心地一笑:“奴婢知道了。”

    几乎是与此同时,英国公阮海峤进了儿子的书房,却发现阮麒并没在读书写字,而是拿着个香薰球出神。阮海峤一眼看去,见那东西眼生得很,且雕花精致,分明是女子所用,登时变了脸:“这是什么?”早先有小厮吞吞吐吐地表示过大公子似乎对某个表妹有些关注过分,只是儿子这些日子也没见出门,遂也不曾放在心上,只顾着忙宫里那头去了,却不想儿子手里居然有了女子的物件,莫非是私相授受,做了什么越轨的事?

    阮麒吓了一跳,赶紧将香薰球收在袖里。阮海峤更怒:“到底是什么!难道你竟与谁私相授受了不成?”

    “儿子不曾!”阮麒赶紧跪下,“这是,这是儿子捡来的。”万不敢说是拿了东西贿赂乔连章替他偷拿来的。

    阮海峤自然是不信的。姑娘家的东西,外男到哪里去捡?但若说是私相授受——舅兄家门风端正,自己这个儿子又不是妻子亲生,一年也难得去吴家几次,且听小厮的说法,应该是没有这事的。

    “你起来罢。”阮海峤长叹了一声,自己坐下了,“过了年你已十六了,也该定亲了。”

    阮麒不由得变了脸色:“儿子,儿子还年轻——”

    阮海峤摆手止住他:“这东西究竟是谁的?可是周家姑娘的?”那小厮当时吞吞吐吐半日,总算问出了个周字来。

    阮麒脸色大变,正要辩解,阮海峤已经道:“你是断不能娶她的。”

    这答案其实阮麒自己也知道,但听了这话仍不由得心里发凉。阮海峤徐徐道:“想来你也知道,从你四岁时,你祖母便将你带到郡王府玩耍,为的是什么。”那时候阮家老太君已经不寄希望于阮夫人生儿子了,阖府上下,也就只有阮夫人自己还做着生嫡子的梦,而老太君已经开始未雨绸缪了。

    “本朝规矩,庶子不能承爵,虽然你如今认在了夫人名下,若真说起来,仍旧是不够名正言顺,外头多少亲戚都盯着呢。再加上如今——宫里之事,若无人相助,只怕你只能降等袭爵了。”真是后悔不该让阮语进宫,如今既得罪了皇长子,又惹得皇三子和郑家怨怪,阮语被禁足,请封的奏表被压着不批,真是焦头烂额。

    “降等袭爵又有何不可?家里又不靠勋田过活。”阮麒如今对府里的事也知道一二了,降爵,勋田就要收回一部分,禄银也要降,但与阮家的家产比起来,这些真不算什么。

    “一派胡言!”阮海峤猛地一拍桌子,“爵位是你祖父拿命换来的,什么有何不可,保不住爵位,我死后都无颜去见列祖列宗!你享了阮家的富贵,就要负起阮家的责任来!”

    阮麒低头不语了。阮海峤放缓了语气:“你与县主的亲事是两家早就默许了的,断无反悔之可能。且如今,你妹妹闯下这样的祸,咱们家里也必得要郡王相助,断不能反得罪了他家。日后你做了世子,房里放两个人也是正经,到时纳了周家姑娘也未为不可。”

    阮麒苦笑。阮海峤这真是拿他当孩子哄了。便是他也知道,吴若钊夫妇是十分喜爱周绮年的,怎会让她来做妾呢?就是绮年自己,难道会愿意做妾?更不必说是做他的妾了,只怕在绮年心里,一直都不喜欢他罢。

    阮海峤见儿子不说话了,便起身道:“收了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县主转过年就十四,虽略小了些,却也可以开始议亲了。郡王府规矩大,至少也得有个一两年才能成亲。你看着府里哪个丫头好,倒可先收在房里,等县主进门之前打发出去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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