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嘉靖末年开始,黄淮水害就进入了高发期。一方面是自然灾害,一方面也是水利工程到了寿命期限。

    隆庆元年,淮安府所属十一州县大水。

    隆庆二年,淮安、扬州、徐州旱涝灾。

    隆庆三年,淮、徐大水,坏城垣,毁田舍,漂人畜无算。

    在农业社会,一年遭灾还能过活;连着两年遭灾,靠朝廷蠲免、乡梓救济也能熬过去;一连三年遭灾,就连朝廷都无能为力了。这可不是新闻刚刚播报,救灾物资就从海陆空全方位投放的时代。

    年关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存粮吃完,新粮未长,连种子都没了,除了逃荒还能怎么办?

    尚未出十五,苏松就零零星星见到了淮、徐方向来的灾民。

    徐元佐知道去年闰六月的时候雨下得大,苏松二府都报了水灾,还蠲免了工部料银,增加了折色比重。不过苏松的商业比重略高,粮食除了自给之外,还可以从江西、湖广籴买,所以并不没有灾年的恐慌。

    直到有人带着孩子上了徐家的门,徐元佐才算是真正见识了什么叫荒年卖子。

    “求老爷发发善心,这孩子看着病恹恹的,真的只是饿了,他吃饱了什么都能干!”一张刻满了皱纹的老脸恨不得要贴在徐元佐面前说话。若不是护院的壮汉体型堪比五个他抱起来,徐元佐还真是觉得有些尴尬。

    这是个卖自己儿子的父亲。看上去六七十岁,头发花白,皱纹深刻,其实不过三十多岁。身体在繁重的劳动之下,透支着生命的长度,让他看起来更像是那小孩的祖父。小孩微微张着嘴,手紧紧抓着父亲几乎不能蔽体的衣服,仰视着徐元佐。

    徐元佐从他的眼中看到了恐惧、渴求、迷茫、呆滞……不合比例的大脑袋就像是动画片里走出来的人物,却没有丝毫“可爱”的意味。因为这是严重营养不良导致的病态反应。颇有经验的人牙子断定这个小孩活不了几天,就算喂了粮食也未必能干活。所以他父亲才挨家挨户自己推销。

    从他身上的脚印和棒痕来看,徐元佐的邻居之中也隐藏着为富不仁的冷血乡绅。

    “茶茶,给他们盛点米汤。”徐元佐吩咐道。

    茶茶只觉得鼻根有些发酸,飞一般地跑向后厨。去翻找能吃喝的东西。

    棋妙眉头紧锁,好像在思索社会人生的大问题。

    徐文静已经不忍心看了,转身回了自己的闺房。徐良佐则贴着哥哥的后背,强迫自己看下去。

    徐元佐摇了摇背,对良佐道:“叫上姐。烧些热水,给他们擦洗一下。”

    徐良佐这才缓缓退后,跑去找姐姐了。

    “老爷,您是大好人,大善人,是佛菩萨转世。”瘦弱的老男人跪在地上,边哭边磕头,仍旧不忘初衷:“小的生生世世记着您的好。”

    徐元佐想摆出一个惯用的微笑那是他对着镜子反复练习过的,让人觉得舒适却又有矜持,尊重而控制着距离。这付面具曾经无往不利。即便再难沟通的人,都会情不自禁地感受到“真诚”两字。不过今天却失败了。

    徐元佐觉得整张脸发木,嘴角提不起,眉眼展不开,五官彻底不肯配合,硬摆出来的模样恐怕比哭还难看。

    好在没人看到这张脸。

    “我要出去……”徐元佐刚说了一半,门又被敲响了。刚才就是有人敲门,他毫无戒备地打开,看到了这对父子。此刻再听到门板作响,竟然让徐元佐脚下凝滞。仿佛站在泥淖之中,一时不敢过去开门。

    棋妙看了一眼佐哥儿。

    徐元佐点了点头。

    棋妙这才过去开门,还好,来的是熟人程宰。

    “敬琏。”

    程宰一进门。刚急急忙忙打了个招呼,头一低,就看到地上跪了一个流民,身边还有个骨瘦如柴的萝卜头。他干咳一声,暗道不好:徐元佐如今可是唐行真正可以翻云覆雨的人物,若是他发起怒来。不知道如何收拾。

    徐元佐面无表情地望向程宰。

    “这个,家里护院不在?怎么叫他们进来了?”程宰故作轻松,目光在徐元佐和棋妙之间徘徊。

    “大部分回家过年去了,剩下的几个去街上玩了。”徐元佐伸手搓了搓,烫在脸上,紧绷的皮肤顿时松懈下来。他这回终于成功笑了出来:“伯析今日不是来串门的吧?”

    当然是来汇报请示的。

    程宰心中不免幽怨:从最初的程先生,到熟络之后的程兄,再到后面表字称呼伯析兄,如今只剩下“伯析”了。自己本还想超然一些,却最早成了徐敬琏的跟班。这人到底使了什么妖术?

    “敬琏,城外灾民越来越多,据说后面还有乌泱泱一片呢!”程宰道:“你看是不是要关下城门?”

    唐行是镇不是县,虽然有城墙城门,但是没有朝廷机构。遇到兵灾匪患,全靠城里缙绅决策。否则等跑一趟华亭回来,黄花菜都凉了。

    徐元佐现在已经是当仁不让的唐行掌门人,他说关自然就能关,他说不关,那就肯定没人能关得上。这主要是看身家资产,还要看谁能扛得住上百个健硕的老浙兵。

    徐元佐微微沉吟了一下,道:“仁寿堂的董事能召集多少?我想开个会。”

    程宰道:“这事你自己一言以决便是了,反正后面都是衙门的事。”他又看了一眼地上的男人:“现在冲进城里的已经不少了,要不然先关门吧?”

    徐元佐略一低头:“你们是哪里来的?”

    “淮安府,泗口,就在淮河北边。”那男人连忙道。

    “淮北过来,你们走了几天?”徐元佐又问道。

    “我们是去年冬月就出来了,走走停停,能吃一口是一口……”那男人说到辛酸处,抱着儿子泣不成声。

    徐元佐指了指这对父子,对程宰道:“这些人有多少能够走到唐行,有多少还能继续往南走到华亭?若是华亭也不接纳他们,他们还能往哪儿走?金山卫?东海?”

    程宰嘴唇发颤。一缕热气从口中偷偷逃逸出来。

    徐元佐紧盯着程宰,好像硬要一个答案。

    程宰受不住这样的凝视,终于道:“敬琏,这是朝廷的事。”他想到了徐元佐之前的点滴言行。此刻越看越可疑,很可能眼前这个徐元佐就是个深藏不露的卫道士!

    动辄以天下为己任,这或许也是年轻人的通病。真的上点年纪,有了阅历,就知道这世上许多事都非人力可为。

    “敬琏。要赈济灾民,那可是随便动动手指头就几万、几十万两银子出去了,真不是咱们这些人能做的。”程宰道。

    徐元佐仰起头,天上阴沉沉一片。

    “我觉得朝廷做不来。”徐元佐叹道。

    程宰喉结滚动,发出“咕咕”又像是“呵呵”的声音,显然也是想装笑没装成。

    “朝廷诸公……”徐元佐撇过头,从牙缝里吐出一句:“真是肉食者鄙!”

    程宰无奈道:“咱们即便知道又能如何?当家的是他们那些七篇出身的肉食鄙夫,咱们就算不服,也只能受着不是?”

    就像在唐行是你当家,我们就算想不通。也只能咬着牙赌一把,对不?

    程宰暗暗补了一句。

    “他们除了蠲免、存留、折兑……就不会一点别的了!”徐元佐突然爆了一句粗口,吓得众人呆滞地看着他。

    茶茶刚好捧着米汤和大饼过来,茫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徐元佐放缓了口吻对茶茶道:“先给他们喝米汤,喝了米汤过半个时辰再吃粥,明日再吃米饭和饼。”见茶茶疑惑,他又道:“否则肠胃受不住,会撑死人的。”

    茶茶连忙将大饼藏在身后,让父子二人去墙根喝米汤。

    徐元佐和程宰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跟着那对父子,等意识到的时候。方才收了回来。

    “这些人必须要进行安置,赈济。”徐元佐道:“咱们这里已经远了,总还能救许多人命。”

    程宰叹了口气:“也罢,我去跑跑腿。劝大户人家拿点米粮出来,设个粥厂。”他又道:“还好去年仁寿堂的分红底子好……”

    徐元佐摇了摇头:“那就跟朝堂鄙夫没有区别了。”

    程宰一噎:怪我咯?

    “关键是以工代赈,给他们活路,更要给他们活计。”徐元佐道:“黄淮一日不治,沿河百姓就一日不安,难道全靠粥厂一代代养着?”

    程宰摇头道:“水患哪有那么容易治的?咱们也不懂那个呀。依我看。敬琏,还是先设粥厂,后面的事还是交给衙门吧。”见徐元佐还是不以为然,程宰只好硬着头皮问道:“那你说怎么办?”这句话就像是妖言,一旦说出口,对方只要不狮子大开口,自己总是捏着鼻子认了。

    就像是投降认输一样。

    “甄选。农户归农户,工匠归工匠,分类挑出来。”徐元佐道:“然后工匠可以给人做工,农夫可以耕地,这才是安置。”

    程宰连连摇头:“乡梓这关就过不了。土地终究有限,他们来耕地,乡里佃农做什么?他们抢了工匠的活计,咱们松江的工匠吃什么?不妥,不妥啊!更何况他们未必真能干。”程宰觉得自己口吻太硬,连忙软和下来:“徐淮稼穑多以五谷,我们松江却是以棉麻桑竹为主,物性不一,又不是逮个人就能做的。”

    “伯析说得不错,但是眼界只局限在了松江,太狭隘了。”徐元佐昂首负手:“天下之大,何止松江一府?活人岂能叫尿憋死。”

    咦,听这意思,好像还要去祸害别的州县?

    程宰静静等着徐元佐说下去,渐渐有了些安心:这才是真正的徐敬琏嘛!

    徐元佐在院子里左右踱步,终于抬起头道:“这事咱们不能等衙门了,得先把规矩立起来,日后叫朝廷去学。”他站定道:“伯析,城门是无论如何不能关的。一旦关上大门,就是断了流民的活命之路!困兽犹斗,何况人呢?到时候闹出民变来,咱们最吃亏。”

    程宰一想也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如果城门一关,城里是安全了,城外的产业怎么办?然而换个思路再想,城里若是闹起了民变,那连家人性命都保不住,还要产业有何用处!

    “就怕……流民冲击宅舍。”程宰道。

    现在距离流民变成“流寇”的时代还有几十年,绝大部分人并没有造反意识。当然,他们也不会拒绝小小劫个财。

    徐元佐对棋妙道:“你速去找罗振权,叫他召集所有老浙兵都来唐行。每人每日多加五十文津贴。再召集仁寿堂和夏圩的伙计、学徒,凡是愿意与我徐元佐共进退的,自备干粮铺盖来唐行听用。”

    棋妙飞快地重复了一遍,见徐元佐没有改口的意思,夺门而出,跑去传话了。

    程宰心中发痒:这弄得跟打仗似的。

    “这不逊于倭寇犯界,万万要群策群力,共度难关才行。”徐元佐道。

    程宰是真正经历过倭寇之患的人,打了个哆嗦,道:“还是别提倭寇为好。你弄如此之大的阵仗,想来百姓已经够紧张的了。”

    “伯析,还要麻烦你召集仁寿堂的董事,最好连股东一起找来。”徐元佐道:“他们都是地方上深孚众望之人,当此时节肯定得出人出钱。咱们虽然是认钱不认人,但这个时候谁若是背后做出冷血凶残的事来,别怪我徐元佐不留情面。”

    程宰头回见徐元佐如此郑重,不敢再有所抵触。别人都是有产业的人家,若是撕破脸还能跟徐元佐对抗一阵,自己却只是个为人做事的身份。去年因为身为仁寿堂总掌柜而人前人后颇受尊崇,今年若是没了徐元佐的支持,岂不是一落千丈?

    清楚认识了自己的位置之后,程宰迅速动了起来。他很清楚仁寿堂董事会诸公的地位,位高者如袁正淳,那是得亲自跑一趟;位低的如胡琛,只要派个手下熟面孔跑一趟就行了。其他人大多相类,都不需要亲自去跑。

    仁寿堂一动起来,整个唐行也都动了起来。

    徐元佐坐镇唐行,另外派人快马加鞭飞驰华亭,从徐府和广济会调动人手和钱粮,准备在唐行设立第一个收容所,帮助那些背井离乡的灾民渡过最艰苦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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