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大地一片光华,星子看不太清了。有风拂过,方向不定,时而带着暖意,时而很凉爽。

    阳台是露天的,很宽敞,和和在那里摆了一只月牙形状的藤编摇椅,和几只树桩造型的木头矮凳。

    和和对她不感兴趣的事情很懒,所以阳台上没有花花草草,非常清爽。郑谐记得以前这里摆了一大排仙人掌和仙人球,因为那种植物不需要总是浇水,生存能力强。但是现在连这些都不见了,大约和和怕伤到了她的猫,她的粗心和细心非常有选择性。

    思及那只猫,郑谐从进门后竟然也没发现,不知躲哪儿去了。他不喜欢它,估计它也不喜欢他,被他躲闪过几回,自己也知道见到他要绕道走了。

    郑谐转了一圈没找到猫小宝,却找到了猫的小窝,想到它肯定没吃上晚饭,于是从冰箱里翻出两包妙鲜包给它扔到窝门口处,自己又回到阳台上,在那只可以摇来摇去的藤椅上坐下来,看着月亮。

    他想了半天没想出自己有什么事可做,于是掏出手机给杨蔚琪打电话。

    “你到家了吧?”郑谐问。

    “早就到了。你那边没事吧?”

    “没。能有什么事?你在做什么?”

    “看碟,《窈窈美眉》。你呢?”

    “看月亮。”

    杨蔚琪在电话那头笑:“你看见嫦娥姐姐了?”

    “只看见月亮表面坑坑洼洼,我觉得嫦娥在那上面没地方可住。”

    “或许她住月亮背面,我们看不见的那一面。你用望远镜在看吗?不然怎么看得到月亮的坑?”

    “没有望远镜,我观察加想像。”郑谐把电话移到耳朵另一边,“你看的是那部《she is all that》吗?这么老的青春片。”

    “看老一点的青春片会显得我肤浅和幼稚的程度轻一些,而且与众不同。”隔着电话,杨蔚琪比平常更俏皮些,“你竟然连这片子都看过?不像你的调调啊。”

    “没看过,只是听说过。”郑谐说,“那片子是好结局吗?”

    “当然,非常好的结局。”

    “哦。”郑谐把到了嘴边的一句话咽下,继续抬头看月亮,试图判断出它移动的速度。

    电话没挂,他一向等着杨蔚琪先说再见。一会儿后,杨蔚琪说:“郑谐,下个月你若有空闲,挑个周末我们去远一点的地方玩两天吧。”

    “好。你想去哪里?”

    “哪儿都可以,只要人少一点就好。我们去庆祝一下。”

    “庆祝什么?”

    “庆祝我们交往时间过半。现在我们已经认识一个月了,我自己有时都觉得很神奇。”

    郑谐立即明白她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他呆了片刻,缓缓地说:“你是对我没信心,还是对自己没信心?”

    “都没有。”杨蔚琪接得很快,但立即换了一副轻快的调子,把上一个话题岔过去,“下周我请你吃饭吧。我最近学做了几道名菜,希望有英雄敢于以身试菜。”

    “好。”

    “你记得自备胃药。”

    郑谐收了线,没多久那种莫名的无力感又渐渐涌上来。他回房间去看了一眼和和,她还在睡着,睡得很熟很安静。回到阳台后,他又抬头看了一眼月亮,想起当年一首流行到一听就头大的歌,《都是月亮惹得祸》,无声地笑了笑,又摸了一遍自己的口袋想找出些东西来,这回他摸到一盒烟和火柴,是从苏荏苒婚宴上带回来的,每位客人都有。

    极好的烟。他取一支含在口中,用火柴点燃。风不算大,但他许久不用这种东西了,划了两根才划着。

    他极少抽烟,所以抽口时,因为迎着风,甚至被呛了一下。

    郑谐思忖着该将烟灰掸到哪里,然后他直觉他在被窥视。他的直觉向来灵敏。

    果然,在门口处,那只令他头痛的小动物猫小宝,正探头探脑地望着他。

    郑谐有很久没见它了,觉得它长大了一点,连眼神都似乎成熟一些了。

    尽管猫小宝好像没有要靠近他的打算,但郑谐还是全身警戒起来。结果那只小猫只是嗖一下窜到阳台的某个角落,叼出一个盘子扔到他面前,又快速地逃走了。

    他低头拾起,竟是一只十分精致的小小锡盘,四周雕着花朵和天使猫,看起来像烟灰缸。

    郑谐就那样在藤椅上摇啊摇,有一口没有口地吸着烟,吐出的烟雾还没有成形便被风吹散,楼下草地上有隐隐约约的虫鸣声。这种感觉似乎回到少年时,尤其被刚才那只猫小宝一搅和,这样的夜晚甚至有了童话色彩。

    他看着月亮似乎又向西斜了几度夹角,数了数某一块天空到底能看见几颗星星,然后便有了一点点困意,朦胧间似乎回到很多年前,他那从来都不苟言笑的爸爸说:“阿谐,我送你一件生日礼物。”然后他就见到了被包在浅粉色糨褓里的小小的筱和和,小小的包被上印了许多的小猫,糨褓中间拦腰系了一根红绸子,结成花朵状。

    他在迷糊之中都想笑,这么荒唐又有趣,分明是梦,但竟然跟真的一样。然后又梦见和和很快地长大,笨手笨脚地爬,踉踉跄跄地走,咿咿呀呀地说话,戴上红领巾,得许多的小红花。他的梦如走马观花的观景长廊,那么久远的过往,就在有限的长度内一帧帧地浮现,有些镜头模糊,有些镜头清晰,大多数都是和和在笑,淘气地笑,得意地笑,开心大笑,还有周星星式的假笑。

    但他记得最清晰的却是这一副,他远远地看着和和坐在沙发上蜷成虾子状,紧紧搂着抱枕,一边看着电视,一边无声地掉泪,泪流了满脸,一直流进嘴角,她尚不自知。直到发现他在看她,才挤着笑说:“我的鼻炎又犯了。”将屏幕暂停,转身到洗手间去洗脸。

    郑谐低头看桌上那张dvd的封面,青春洋溢的一双面孔,俏皮的动作,与和和当时差不多的年纪,《she is all that》。明明看起来是一部喜剧,却令她哭成那个样子。

    郑谐还在半梦半醒间恍惚着,又因为在虚无中仍感觉到被注视而猛地睁开眼。果然这一回是和和抱着一团被子站在离他两米远的地方看着他。她已经换掉礼服,穿着印满浅色小花的睡裙,头发还是乱蓬蓬地散着,有一半被风吹得挡住了眼睛。

    见他醒来,和和说:“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会感冒。”

    郑谐站起来,发现自己用一个姿势坐了太久,有点麻。他见和和的眼晴清亮,口齿也清晰,一副酒意全消的样子,甚感神奇。他忍不去上前去把她遮住眼睛的头发别到后面去,他见不得这样闷的发型。

    和和却突然向后退了一大步,一直抵到墙上去。

    郑谐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你的酒醒得可真够快。”

    “我没醉。”

    “我知道,你只是喝多了。”郑谐把口气放轻,“下回少喝点。女孩子喝酒多了容易吃亏。”

    “我没喝多,我只是困了。”筱和和坚持自己的清白。

    “好,下回你若困了就不要喝酒,不然很容易在外面睡着。”郑谐也觉得困意阵阵来袭,不想再跟她搅和,“你想喝点什么吗?牛奶?蜂蜜?”

    “我自己弄就可以了。”和和还是紧紧抱着那团本打算给他盖上的被子,僵硬地站在墙边。

    “那我先回去了。我今晚住对面,有事你给我电话。”和和不喜欢黑夜,害怕看天上的星星和月亮,不肯参加夜里的户外活动。在夜晚的户外,她经常表现反常,比如两三个小时前她还拼命撒娇,现在又这样把他当陌生人一样防备。

    郑谐扯了扯弄皱的衣服,跟和和打了招呼,转身离去。和和抱着那团被子在他身后拖拖拉拉地走着,将他送到门口。

    郑谐开了门,听到和和在他身后小声叫了一声:“哥。”

    他顿一下,回过头来。

    “你送我回来时,我没闹,没说奇怪的话吧。”她的眼神漏着怯,十分不确定。

    “没有,你一直很乖,上车就睡了。”

    “哦。”她垂下眼睛,在郑谐就要关上门时轻轻说:“谢谢你送我回来。”

    郑谐关门的动作停了停,最后只提醒了她一句:“记得锁门。”

    郑谐走后,和和将被子扔回沙发上,去冰箱找了猫粮走到猫小宝的窝前,发现它已经吃饱正在酣睡后,便小心地把它抱出来。她用一条毛巾包着它,把它一直抱着阳台上,就坐在郑谐坐过的那张藤编摇椅上,怔怔地发呆。

    小时候她害怕夜晚,更害怕夜晚的天空。天上黑压压一片什么都见不到时她觉得喘息不顺,但月亮当空,星星也明亮得可以看清星座的形状时,她也会突然受惊,她总疑心月亮会掉下来,而星星组成的那些形状会将她吸进去。

    郑谐曾经说她这是符号恐惧症,试了很多方法来帮她克服,还一度地拖着她去露营,晚上把她揪到他的游船上去兜风,结果害她度秒如年。后来她年纪渐长,郑谐终于肯正视这是一种病症,而不再把她的这种行为当作任性,也不再强迫她去接受关于夜晚的种种精彩自然景观。其实她现在已经不怎么害怕,只是仍然不喜欢。

    猫小宝在她怀里轻轻地打着呼,突然就醒了,挣扎了几下,从她腿上跳下去,跑回自己的小窝里继续去睡了。

    和和失了可以搂抱的依靠,一时也不知该做什么。然后她看见郑谐落在一边的烟和火柴盒,弯身捡起。

    她把那盒火柴一支支地划着,燃完一支,再点燃另一支,心里想着卖火柴的小女孩的故事。只是小女孩有很多明确的理想,可以通过火柴来一一幻想,而和和看着每一支火柴的火苗飘飘忽忽地晃着,心里空空荡荡,什么想法都没有。她从小便觉得自己什么都不缺少,所以她也并不知道自己真的想要什么,她只是经常无聊,需要找点事情做而已。

    火柴最后只剩了一根。和和把那盒烟数了一遍,十八支,郑谐已经抽掉两支了。

    于是她也抽出一支,用那最后一根火柴小心地点燃,倚靠在摇椅上,慢慢地荡着摇椅,慢慢地吸着烟,慢慢地吐着烟圈。

    郑谐如果看见她这副样子,她一定又要有排头吃了。

    和和记得自己学会抽烟的时候上高三,大约十六七岁。

    她晚熟,所以叛逆期都来得比别人晚一些。当她的同学们叛逆嚣张,时时曝出反社会反人类的惊人之语的时候,她是老师们的乖宝宝。而当别的孩子都已经险险地度过了最难熬的青春期,准备着迈向成熟的步时,她却不得不独自熬过那时时抑郁狂燥失落沮丧的漫长时光,烟这种在年少的心灵中与“罪恶”似乎有着亲缘关系的事物,就是她的药物之一。

    她表面装得若无其事,小心地瞒过不在她身边的母亲,瞒过善良温柔的倩柔阿姨,瞒过郑谐家里的保姆,却没有瞒过在外面念书偶尔才回家的郑谐。

    郑谐不许她吸烟。和和反驳:“现在男女平等,女子吸烟很正常。你看电影里张艾嘉和张曼玉,吸烟时多有气质。”

    郑谐说:“别的女人可以吸烟,你不可以吸。别的女人吸烟有气质,你没有。”

    “你自己上初中时就开始吸烟,凭什么管我?”

    “我如果戒烟,你是不是也从此就不碰这东西了?”

    两人的协议就此达成。

    原来过了这么多年,他们俩谁都没有认真地履行当年的约定。

    (2008年10月初稿,2009年4月修改稿)

    10-那年夏天,宁静的海(1)-修改版

    日常的生活中淡淡的某一天/城市里不经意擦肩而过的脸

    ——《那年夏天,宁静的海》

    郑谐如约到杨蔚琪家做客,并带去一束花。

    不是真的鲜花,而是一堆布做的粉嘟嘟的娃娃猪头扎成花束形状;也不是鲜花店的大路货,而是花店主人自己一针针缝的。

    多年前他曾见和和亲手做过这样的一束布花送给母亲庆生,觉得有趣,印象深刻,如今见到有卖的,就顺手买了下来。

    其实他并没有亲手送礼物给谁的习惯,觉得全身不自在。

    杨蔚琪接到那份不算贵重的礼物时非常高兴,因为她自己就属猪,开门时可巧身上正系了一件有三只小猪贴布的围裙,用方巾包着头发,一副标准的家庭主妇状,只是拿铲子的动作不怎么对劲罢了。

    “要帮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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