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关上的声音,元初一轻轻地吐了口气。

    这两年她用了叶家不少银子,时拿时补,至今仍有一万多两没有还上,她本计划着年底之前就能还得差不多了,可现在看,她等不到那个时候了。还有元忆“借”走的银子,也得记着赶快要回来才是。

    闭上眼,元初一细细地想着心里的事,可脑子里错乱纷杂,一会是她呕心沥血打造出来的青龙赌场,一会是今晚老爷子仿若苍老十岁的痛心面容,还有叶真,叶真……

    朦胧中,元初一好像又回到了那个下着朦朦细雨的日子,隔了一辈子,她已经记不清她为什么会在那样一个雨天出现在遥州街头,只记得那柄油伞,和伞下腼腆的少年。

    元初一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睁开眼,天色已经大亮了,梅香和竹香正在屋里收拾,首饰匣子摆了一地。

    元初一没想到自己居然有这么多首饰,有些一她根本没有见过,钗环珠翠金银佩饰,快成一个小首饰铺了。

    看着元初一面带诧色的模样,梅香叹了口气,将一个楠木小盒送到元初一手中,“除了这个是少夫人的陪嫁,其他的都是这几年大节小节的时候二公子送的。”

    “嗯……”元初一点点头,的确,叶真这几年没少送她东西,原因么当然不会是因为他们夫妻情深,多半是叶真觉得对不起她所以用物质弥补,可她之前一直跟着老爷子出入于三教九流的场所,根本用不着这些,所以日子一长,她都懒得一一查看了。

    “行了,先收起来吧,你先去找我大哥吧。”让梅香查首饰本是想以防外一,如果元惜手里没那么多现银,她还可以用首饰应应急,现在看,绝对是够了。

    梅香便将东西都交给竹香,出门去了

    竹香虽然打架很麻利,可收拾东西始终欠了点天赋,看她也不分类金银玉器全都划拉到一个盒子里,元初一摇了摇头,亲自动手将首饰分类装好,正收拾着,小丫头来报,戚步君到了。

    元初一回头就见戚步君站在门外不远处,但一来这是卧房,不好请一个男人进来,二来这屋里实在太乱,人进来根本无处落脚,便由竹香去胡乱收拾,自己出门,迎向戚步君

    戚步君的脸色不大好,大概是昨晚没太睡好的缘故,他见了元初一现出一抹略带忧虑的笑容,“初一。”

    元初一步下台阶,“五叔找我有事?”

    戚步君轻轻地叹了一声,想开口,又像有些难言之隐。

    元初一笑道:“五叔向来是有话就说的。”

    “我……”戚步君摇头失笑,人也跟着轻松不少,总算又现出平日里的一些风采,“我只是不知该如何开口,小真和罗姨娘去找他母亲的墓了,是二嫂给指的方向。”

    元初一虽觉意外,但也在意料之中,叶真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有此举动是情理之中的事,她缓缓点头,“应该的。”说罢又见戚步君一副奇怪的样子,不由笑道:“五叔刚才吞吞吐吐的,是认为他该带我一起去?”

    戚步君抿了抿唇,没有言语,可表情已说明一切,元初一笑笑,并没向他解释。

    戚步君虽有疑问,却并没有继续追问,只是说:“二哥今早送瑾娘回去了,你……不必担心。”

    元初一点点头,戚步君又是一阵迟疑,正想开口之际,梅香从院外走了进来,与二人见礼。

    元初一奇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婢子还没去呢。”梅香将手里的帖子拿给元初一,“婢子一出门就见到韩公子在门口,这贴子是他送过来的。”

    “韩公子?”元初一打开帖子,便见几行赏心悦目的清瘦字体,看到最后,元初一唇边泛笑,“我还以为他真打算吞了那笔银子呢。”

    戚步君微感好奇,“哪位韩公子?”

    “就是合香居的那个。”元初一将帖子合上扔给梅香,“我不见他了,你给他回话,就说生意的事我暂时不管了,让他等几天,二公子会去和他谈。”

    梅香应了一声转身去了,戚步君眉间更添郁色,他不再回避,直接问道:“初一,你与小真打算和离的事,是真的吗?”

    元初一笑着低下头,看着石板间隙中冒出的一根细草,慢慢地说:“他的确和我提过这件事。”

    “你答应了吗?”戚步君的语气有些急。

    元初一抬头,认真地看着他,“五叔觉得我应该答应吗?”

    戚步君久久不语,半晌,他移开盯着元初一的目光,清俊的面上微现沉重。

    他nei心的纠结任何人都感觉得到,元初一不禁失笑,请戚步君到堂屋去坐,借此结束了这一话题。不过此后的戚步君总是心事重重的,甚至连说话的时候都会出神,最后,他似乎也觉得自己过于失常,在梅香再次回来的时候,起身告辞。

    梅香从元惜那带回了一万六千两的银票,在元初一讶异居然有这么多时她解释道:“大舅爷说里面有九千两是小舅爷的债。”

    元初一翻了个白眼,都让他别理元忆的事了,真是吃亏不嫌多!不过这事也提醒了她,她还忘了一件事。

    “你再去我大哥那,把桐城那边的地契和一些契约……”说到这,元初一又仔细想了想,摆了摆手,“算了,先别去了。”

    一下子动这么多东西,太容易引起他的怀疑和唠叨,还是等这边的事都办得差不多了再说。

    不过过了几天,元初一把首饰也当了、债也补了、借据也收回了,她最着紧的那件事,还是杳无音讯。这让元初一有些气恼,她决定以后再也不相信什么“近期”、“就快了”的说辞了!

    “怎么了?心不在焉的?”戚步君将棋子落至一角,笑着问元初一。

    这几天他每天都过来与元初一聊天下棋,并再没问过有关和离的任何事情,这让元初一十分感激。

    “还不是书院那边的事。”元初一也不隐瞒,没心思地将棋子扔回棋盒之中,“总是说‘快了快了’,结果到今天都没个准信!”

    “这种事总要水到渠成才好。”戚步君将她扔下的棋子拈起来,想了想,放到有利于她的位置上,而后抬头,“你着急么?”

    元初一没什么心思地摇了摇头,“我是想让公公开心一点,最近他的心情也够差的了。”

    戚步君面色微凛,“是啊,自从小真找到他母亲的墓后,二哥一直郁郁寡欢的,连赌场的事都不大上心了,过几天就是他与萧家的谈判之期,希望一切顺利才好。”

    “我就是想在那之前把这件事确定下来。”元初一轻轻咬了咬唇,“不行!我得让人去催催!”

    “坐下坐下。”戚步君眼含笑意地望着元初一,“再等一天,好么?”

    如此温柔的劝诫让元初一很难拒绝,她郁闷地坐下,托着腮长长地出口气,抬眼间,不经意地与戚步君对视个正着。

    这么久了,元初一仍会时不时地被戚步君如少年般阳光漂亮的容颜晃花眼,今天亦然,不过……总又觉得哪里与平时不同。

    “怎么?”戚步君轻声问。

    元初一连忙收回目光,“没什么,听你的,就再等一天。”

    戚步君笑眯眯地点头,“嗯,这样才乖。”

    明明是往日常说的话,换了个语气,温软轻柔的声音传到耳中,不知怎地,竟让元初一感到些许无措。再次抬眼,正想像往常一样说笑应对,却发现戚步君的目光始终没有移开,那一如既往清澈纯净的目光中,除了笑意,还带了些萌动的宠溺,久久不散。

    忽然间,元初一的心神有些恍惚,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明明十分努力,却无法移开看他的视线。

    心弦微乱,似乎有些东西被轻轻地触动了,可元初一不敢留恋,她低低地叹了一声,“五叔……”

    这两个字如同咒语一般将二人间弥漫的一切打碎,看着戚步君微现懊恼地别开脸去,元初一虽觉惋惜,却不后悔。

    “少夫人。”梅香适时进来,“有人要见少夫人,在府外候着呢,好像是大少夫人派回来的。”

    苏晴?最近事情太多,元初一几乎把她忘到脑后去了。

    “让他进来吧。”

    “你有客人我就回去了。”戚步君微有些恍神地站起身来。

    元初一笑笑,没有挽留。

    没一会,梅香领进来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施礼过后,那男子坚持要梅香回避,而后不放心地问:“请问夫人可是姓元?”

    元初一点点头,不知他为何如此谨慎。

    那男子道:“小人的nei子是苏府三小姐的||乳|母,有一封信,我家小姐要小的带过来,。”

    苏府三小姐,那便是苏晴了,元初一从男子手中接过信封,心想大概苏晴在信中写了些有关她身体的事,所以才会如此小心,可当她展开信笺,立时怔在当场。

    小心五叔,望会面相谈。晴字。

    第四十三章 和离或休离

    小心五叔?五叔怎么了?元初一将信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也没发现另外的线索,不由面现疑惑之色,抬头问道:“你家小姐有没有说为什么要送这封信来?”

    那男子低头道:“小姐写信的前一晚,姑来过。”

    “谁?”元初一惊讶得站起身来,“叶彦?

    那男子点头称是,元初一想了想,虽不知道叶彦是如何找到苏晴的,但苏晴一定是听了叶彦说的话,才会给自己写这封信,那么叶彦会与苏晴说什么?小心又要小心什么?

    这时那男子又道:“小姐想与夫人尽快见面,不过小姐身子不好,要委屈夫人随小的去别庄了。”说罢他上前抽出元初一手中的信纸,掏出火褶子,将那信纸烧了个一干二净

    此举更引得元初一惊疑不止,苏晴如此谨慎,自然有她的原因,难道是叶彦借苏晴的口来警告自己?不对,这一想法刚一冒头就被元初一否决了。如果叶彦发现五叔有什么问题,以他的性子早就闹得天下皆知了,更别提他出逃当晚有大把的时间与自己和老爷子相处,他要告状随时都可以,没必要让苏晴来转达。

    那么,就是叶彦与苏晴说了些事,他不经意,可苏晴觉得有问题。

    元初一相信苏晴不会无的放矢,可要她相信五叔有什么问题甚至是个有危险性的人,她始终有些抗拒。

    “夫人?”

    元初一看了看那男子,沉吟半晌,开口道:“我一时走不开,你回去和你家小姐说,我会小心的。”

    那男子憨厚地一笑,“小姐说如果夫人不肯前来,就转告夫人,近期不要再接触赌场的任何事情。”

    元初一又是一愣,苏晴从不关心家里的生意,这一说法更表明她的确是听叶彦说了什么才滋生了警告自己的想法,但赌场?五叔和赌场有什么关系?

    想到这,她又想到老爷子曾与她说过,不让戚步君参与赌场的事,这两件事,有关联吗?

    真是越想越乱,元初一微微点了点头,“你去吧,把别庄的地址给我留下,有空我会去看你家小姐。”

    那男子应了一声,留下地址后,退了出去。

    其实这件事对元初一而言虽有好奇,却不太感兴趣,她感谢苏晴的好意,但更相信戚步君的人品,所以她觉得,一定是苏晴有所误会,或者固然有事,也不会过于严重。可不知怎地,明明这么想了,整个下午脑子里琢磨的还是叶彦可能对苏晴说的话,扰得她烦不胜烦。

    好在到了晚上,总算有了好消息,让她烦恼稍减。蕊沁终于搞定了胡士恩,五日后胡士恩会在家小宴宾朋,以庆纳妾之喜。

    五日后,元初一寻思着这日子可真好,因为那正是老爷子和萧家谈判的日子,正好,谈判成功后可以再获喜讯,双喜临门,老爷子一定万分高兴。

    思及至此,元初一不由得轻松起来,第二天戚步君照例前来与她下棋,她第一时间就报告了此事。

    戚步君微微一笑,“那太好了,二哥知道一定非常高兴。”

    元初一跟着笑笑,脑子里又浮现起昨天那封信上的nei容,突然她又想到,昨天,也是戚步君劝她再等一天,她等了,结果消息就真的来了,还有蕊沁,怎么就突然又出现了?仔细想想,似乎也是同戚步君说过之后……

    “又怎么了?”

    看着戚步君眉目含笑的模样,元初一烦不堪扰地甩了甩头,“脑子里总有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静不下来。”

    戚步君轻巧地勾了勾唇,垂眸道:“做选择有时候是很烦的,不过,决定了就不要后悔,好好珍惜眼前吧。

    元初一偏了偏头,没太听懂其中的意思,过了半天,她才有些明白,大概是戚步君误以为她在为和离之事烦恼吧。

    “对了。”戚步君稍稍沉吟一下,“小真昨晚回来了么?”

    元初一摇了摇头,“大概没有吧。”她睡得早,没有留意。

    戚步君点头道:“那大概是与庆王爷出去了。”

    “什、什么?”元初一想明白这句话,霍然起身,“赵熙又回来了?

    戚步君愕然地看了她半天,轻一点头,“庆王爷不是要咱们为他开辟生财之路么,你现在不管赌场的事,所以只能小真去谈这件事了。”

    “哪有什么生意!我那时是胡说的!”元初一气乎乎地坐下,然后才想到,她究竟为什么生气呢?

    叶真与赵熙间的纠葛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她早就习惯了,唯一的解释就是,因为赵熙太剑了,所以一想起他就气!

    “算了算了,不想他了!”

    元初一随便地挥了挥手,抬眼突见戚步君眼带深思之意,不过这抹郑重转瞬即逝,转眼又是温暖如阳的笑容。

    是她多心吗?元初一不太确定,她觉得自从看了苏晴的信后,她就一直疑神疑鬼的。

    真是别扭啊!元初一开始反思自己,她之所以这么心神不宁的,说到底还是她对戚步君不够信任,于是元初一就盼着这五天赶快过去,不过越盼,时间过得越慢,以前心里的话还能对叶真念叨念叨,现在叶真每天忙得不见人影,元初一憋闷着,心中的怀疑时隐时现,着实让她不得安宁,四五天的时间,人就消瘦了一圈。

    不过戚步君这几天不见丝毫异样,只是在揽月居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每天来找元初一弹弹琴下下棋聊聊天,日子悠然得很

    “对了五叔。”元初一抬头看向对面的戚步君,毫不意外地见到他的目光正停留在自己身上,这几天唯一要说哪里不对,便是戚步君常常这么看着她,专注得几乎让人不忍打扰,开始她有点别扭,次数多了,竟慢慢开始习惯,“明天你陪我去找胡士恩吧。

    戚步君微愕,“我?”

    元初一点点头,“得找个人给我压场。”

    戚步君失笑,“那你可找错人了。”

    虽是这么说,可第二天一早,元初一出门便见戚步君等在揽月居前,看着他盛如阳光的清美容颜,元初一心中稍安,怎么看,戚步君也不像是一个值得“小心”的人。

    与他打过招呼,元初一道:“公公今天去谈判,我想去看看他。”

    戚步君笑着点头,“先告诉二哥这个消息也好,就算他谈判不成,他也不会过于失望。

    元初一怔了一下,“怎会不成?

    戚步君摇着头道:“听小真说,萧家想借此机会逼二哥交出小彦,二哥定是不肯的,所以结果未必会很乐观。”

    二人边说边走,很快便到了晨园,可老爷子竟然不在,晨园的丫头说,昨天与叶真一起出去后,就没有回

    元初一有些担心,叶真不回来是常有的事,可老爷子?他能去哪

    “别担心。”戚步君笑道:“许是因为今天谈判的事二哥也很为难,就留在赌场商量对策。”

    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个理由,不过元初一还是让卫三去赌场看看,因为三年来,除了去外地访友,老爷子从不会在外留宿。不过,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几天的睛神一直不太好,心中一旦有了忧虑,整个人都变得焦躁起来,这种情绪一直持续到上了马车也没消减。

    “还在想二哥的事?”戚步君失笑,“还是想想一会的事吧。

    元初一伸手捂上胸口,微蹙着眉头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心一直突突的跳,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一样。

    “是你太担心今天的谈判了。”戚步君掀起车帘朝外看了看,“还有多远?”

    元初一知道他在岔开话题,却也感激他的贴心,笑着依了他的意,说些别的事情,没一会,马车渐慢,已到了胡家的大门之前。

    胡士恩的宅子不是很大,却处处透着睛致文雅之气,不过两扇暗朱色的大门紧闭,略显冷清,不像是要请客吃饭的样子。

    元初一疑惑之时,戚步君笑着让车夫将车驾到后门之处,果见那里已停着几辆马车,不大的后门半掩着,门旁颤微微地插着一朵小黄花

    “文人墨客就好弄些景致,”戚步君下了车,又自然地回身扶下元初一,看着那小花道:“这叫‘拈花之喜’,名如其事,花如其人。”

    “花如其人?”元初一仔细看看那朵小花,便见轻风微动,小花娇不胜拂,果然就像那日在法隐寺nei见到的蕊沁一般。“那要是纳个艳丽点的,就弄朵牡丹上去?

    戚步君但笑不语,信步踏入那小小的后门之中

    门nei站着两个小僮,见他二人进来略施一礼,其中一个年纪大点的恭敬地道:“请二位出示请帖。

    没想到还得凭帖入门,不知道是不是为了防范有人趁机白吃白喝,好在元初一已料到胡士恩不会那么轻易地与自己见面,早有准备。

    让小僮将备好的信送进去,元初一悠哉地走到一旁音凉之处避阳,没一会,那小僮回来,面带疑色地道:“二位请随我来。”

    胡士恩此次办宴并非在前屋大堂,而是在一个幽静的院落之中,想来便是蕊沁住的地方,院子里也不若寻常人家那样备着几大桌酒菜,而是搭了个遮阳的篷子,篷子里有张条案,案上俱是酒水点心,又有一些字画挂在篷子里,一些人正游走其间,品酒赏画。

    “还真有情趣。”

    元初一似笑非笑地调侃一句,便见胡士恩立于不远之外,一身藏蓝新衣让他显得年轻不少,只是他此时面色有点不好,见了元初一脸色更是黑如沷墨,快步至前刚要开口,元初一摆摆手,“胡院主,你确定要在这里谈?”

    胡士恩沉着脸,“你究竟想怎么样?”

    元初一环视一周,“蕊沁呢?我们不如去看看她。”

    胡士恩微怒,又被元初一拦下,元初一指了指后面的凉篷,与戚步君道:“五叔,你先去看看字画,我与胡院主聊一聊。”

    戚步君也不说话,略一颔首,缓缓走开了。

    元初一好整以暇地看着胡士恩,轻声道:“是我信里写得不够清楚?还是胡院主不肯相信?”

    胡士恩怒目而视,思忖一番,甩手而去,“跟我来!”

    元初一跟着胡士恩进了一个房间,房间不大,布置得简单素雅,一个女子倚床而坐,听到声音抬起头来,正是蕊沁。

    蕊沁仍是像上次见面时一样楚楚动人,身上穿着淡黄|色的衣裙,黑长的发丝挽成妇人发髻,头上毫无装饰,只于鬓边簪了朵黄|色小花,与外头挂着的一样。

    自见到元初一起,蕊沁的身子就在微微颤抖,她缓缓站起身来,轻轻闭了闭眼睛,低声道:“元掌柜,你来了。

    她这话一出,无疑是证明了那封信的真实性,胡士恩的身躯猛抖一下,“蕊沁,你、你真的是……”

    蕊沁眼中蓄着泪水,低下头去,不发一言。

    元初一也不急着开口,她慢慢走到窗前,将窗子拉开条缝隙,向外看了半天,突然道:“蕊沁,我有些话想单独与胡院主说,你先出去。”

    蕊沁咬咬唇,福了福便要离开,元初一回头,看着桌上放着的两碟点心笑道:“五叔在外头,你把这个送去给他吃吧,他喜欢这个。”

    蕊沁轻轻点了下头,端起桌上的点心,没什么心思地退出门去。

    元初一又走回窗前,看着蕊沁出现在外头一众宾客之间,那些人有的诧异有的惊喜,还有人上前给蕊沁施礼作揖,蕊沁只低着头,默默走到戚步君身边,将手中的点心双手奉上。

    元初一轻轻地吐了口气,在戚步君面色微变的瞬间,关上了窗子,回头笑着说:“院主还记得自己是如何结识的蕊沁吗?”

    胡士恩当即脸色一变,元初一叹了口气,惋惜地道:“那日约院主至盼君楼一聚,我本没抱什么希望,谁知院主上了楼便被蕊沁声色所迷,实在让人又惊又喜。”

    “你!”

    看胡士恩青筋暴突的模样,元初一笑了笑,“我不说废话,胡院主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你做梦!”胡士恩气得火冒三丈。

    “胡院主不同意也没什么,不过我只怕自己守不住秘密,将蕊沁出身于青楼的消息散播出去。”元初一步步地走向胡士恩,平静地道:“其实院主也不必过于在意,妓女从良是常见之事,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胡士恩气得满脸胀红,“下流!卑鄙!”

    元初一摆摆手,“胡院主这么说就错了,如果胡院主当真是正人君子,岂会在短短时间nei就被美色所惑?蕊沁与你说她惨失双亲,何以正在孝期院主就要纳她为妾?蕊沁是我派来的不假,可没有院主的积极配合,我就算再使手段,也奈你不何。胡院主,”无视胡士恩气到爆炸的模样,元初一依旧不紧不慢的,“你想清楚,是给我一份院士文书,还是想让遥州百姓对胡院主的风流韵事津津乐道?”

    胡士恩暴跳如雷,不过……是闷声雷。元初一摇了摇头,“胡院主放心,蕊沁的卖身契已被我赎出来了,不必担心有别人知道实情。

    胡士恩捂着胸口坐下,缓了半晌咬牙切齿地道:“你真是毫无人性!这么做不仅害了我,也害了蕊沁!你想没想过,我一旦知道实情,将来会如何待她!”

    元初一失笑,“想不到胡院主到现在还心存怜花之心,这倒是蕊沁的福气。不过院主也该往好的方面想,如果蕊沁不出现在院主身边,院主就只能在青楼之中见到她了。”

    元初一与胡士恩的谈话没进行太久,不过两柱香的工夫,元初一便从房中出来,朝戚步君笑笑,继而走出小院。

    戚步君缓缓地跟在她的身后,直到出了胡家,上了车,也没说一句话。

    “五叔?”元初一笑着望着他,“怎么了?”

    戚步君的脸上鲜少不见笑容,可此时不仅没有笑容,还带了些苦涩,“初一,我宁可你追问我原由,也不愿见你假装没事与我说笑。”

    闻言,元初一的笑容渐渐敛去,她认真地看了一会戚步君,说:“我只是在想,你究竟还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

    虽然她与戚步君提过蕊沁,但戚步君并没见过蕊沁,蕊沁更没理由认得戚步君,可蕊沁偏偏认得

    为什么会认得呢?只有一个答案,蕊沁是被戚步君找回来的

    这实在很让人讶异,且不说戚步君从何门路找回的蕊沁,只说他为何能让先前铁了心逃走的蕊沁继续完成她的任务?收买?威胁?无论是哪种,都不是元初一认识的戚步君会做的事情。

    “初一,我只是……不想你为难。”说完这句话,戚步君嘲弄地笑了笑,“我的确瞒了你很多事情,但……”

    但什么?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元初一却有些恍惚,很多事情?包括他平日的做为吗?包括他对自己的关心吗?

    念头就像一簇小小的火苗,迎风见涨,星布的火苗渐渐连结成片,许多以前从未在意的事瞬间涌上心头。初掌家业时她没有可信的人,戚步君将身边的卫三送给她;她计划青龙赌场时困难重重,东叔和兴叔适时出现在她身边;她想转做正行少人探查,他二话不说整装出发;老爷子对香料生意产生质疑,他加以劝说并将功劳送给自己;还有蕊沁的事……

    正如他所说,固然他隐瞒了许多事,可对她,他是全然付出的。

    “五叔。”元初一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轻声说:“你就要把我宠坏了。

    戚步君微感怔然,而后现出个轻浅地笑容,没有出声。

    两人间的沉默一直持续着,马车也继续前进,忽地,马车晃了晃,急停下来。

    元初一惊呼一声稳往身子,戚步君掀开车帘微有恼怒,“什么事?”

    这又是元初一不认识的戚步君,记忆中的他,是从不会生气的。

    车外站了个元初一没见过的小厮,他见了戚步君后上前两步,趴在戚步君耳边说了两句话,元初一坐在车nei,见不到戚步君的神色,却发现他抓着车帘的手骤然收紧,捏得指节泛白。

    “怎么了?”元初一正想上前问问那小厮,戚步君已缩回身子,垂下车帘,隔绝了元初一的视线

    “是……我的私事。”他缓缓地开口,慢慢调匀了自己的呼吸,“走吧,回家。”

    元初一微微蹙眉,“到底有什么事?”

    “初一。”戚步君淡淡地看着她,“这是我的事。”

    这是戚步君第一次明确地与她划清界限,元初一虽已明白他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但仍是怔忡不已。

    回了合庆园,戚步君静静地送元初一回去,到了揽月居前,他柔软地笑笑,“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

    他眉目间蕴着极为柔和的神采,墨色的眸中掺杂着一点遗憾、一点失落,还有许多的不舍。元初一不明白他的情绪因何而来,可今天的事她还需要好好消化,便点了点头,转身回了房间。

    她觉得自己与戚步君间一下子有了距离,就算她不在意他的隐瞒,可有些东西,有些感觉,再也找不回来了。

    从怀中掏出胡士恩出具的院士文书,元初一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些轻松的笑容,她让梅香留意着前院的动静,以便在第一时间通知老爷子这个好消息。不过从下午等到晚上,老爷子和叶真都没有回来,不仅如此,连卫三都不知所踪,让卫四去找,卫四也没有回来。

    不会出了什么事吧?那种心悸的感觉又出现了,元初一心神不宁地沉吟良久,决定去找戚步君,就在她准备出门的时候,外头响起梅香惊喜的声音,“二公子,你回来了!”

    随后叶真的声音响起,“初一呢?睡了么?”

    切切实实地听到他的声音,元初一这才松了口气,同时为自己刚刚的胡思乱想感到好笑,她起身上前开了房门,看到月光下倍显疲倦的叶真。

    看着他身上皱巴巴的衣裳,元初一蹙紧了眉头,“发生了什么事?

    叶真无力地笑笑,越过她走到房中,坐到桌边道:“忙了这么久,终于解决了萧家的事情,有点累了。”

    元初一闻言大喜,忙问道:“我们出了什么条件?”

    叶真笑了笑,盯了她半晌,缓声道:“初一,以后叶家的事情,你不要管了。”

    说这话时,叶真郑重而认真,元初一的笑容僵在脸上,久久才能开口,“什么意思。”

    叶真没有说话,径自从怀中摸出一个信封,放到桌上,“这是给你的。”

    元初一心中那股不好的预感再度升起,她定定地看着那个信封,半晌才有拿起它的勇气,打开来,愕然见到里面竟是两份契约。

    “这是与合香居签订的契约,叶家共给何家投入了六万两银子。”叶真清晰而缓慢地说:“另一份,是给合香居投资的渡让书。”

    元初一拿起另一份契约,惊然在渡让书上见到了自己的名字,她抬头,狐疑地望着叶真,“为什么给我这个?

    叶真笑笑,从腰间拿出一个纸折,打开来,仔细地看看了,将其中一张递给元初一,“签了它,渡让书和契约就都是你的。

    元初一伸手接过,只看了三个字,一种莫名的愤怒将她瞬间吞噬。她将那纸猛地摔到叶真脸上,怒道:“六万两银子换一纸和离书,叶真,你当真看得起我!

    和离,元初一早做好了准备,可她万没想到叶真居然怕她不肯和离,而想出这样的办法,原来在他心中,她就是个为了银子肯退步低头的人。

    叶真抿着唇,也不生气,只是将手里另一张纸放到桌上,轻轻推到元初一面前,然后抬头,静静地看着她。

    那张纸上,斗大的“休书”二字提于一侧,想刻意忽略都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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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四章 缘浅奈何天

    看着那张写满讽刺的休书,元初一“哧”地一声,笑了出来。

    “叶真,”她感觉到自己的牙齿紧紧地咬在一起,以几乎将牙齿咬碎的力度,“三年时间,我付出那么多,你能给我的就是这张休书?”

    今天叶真实在是给了她一个天大的惊喜,她没奢望自己的付出会得到相同的回报,可是她连一个正常离开的机会都没有吗?

    “你可以选择。”叶真疲惫地闭了闭眼,“初一,求求你,放过自己吧,也放过我。”

    他的声音软弱而无力,甚至蕴含了沉重的悲痛。元初一简直不敢置信,他的痛苦是因为她吗?“你觉得我在禁锢你?”

    “难道不是吗?”叶真猛地睁开眼睛刚刚的软弱悲痛一扫而空,他咄础地道:“你一直强调你为我付出多少,为叶家付出多少,丝毫没有想过我的意愿!我不想要你的付出!我根本无法喜欢上你!为什么你偏要缠着我不放!元初一,我也想过自己的生活,你别再拖累我了!”

    叶真的话像活动的藤蔓,瞬间缠住元初一的心。元初一呆征了半天,才惊觉职责的对象是自己,她有些哆嗦,勒在心上的藤蔓越缠越紧,仿如小刀般地深陷进击,最后,几乎将她的心活生生剖成两半。她抖着声音问:“你就是真么想我?”

    “对!”叶真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爹用你的安全要挟我回来做生意,我回来了,他还不满足,又要让我与你生儿育女,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所以只有你马上离开,我才能真正解脱!”

    “你撒谎!”元初一不肯相信叶真的话,也不愿否定自己与叶真这三年来的相处方式,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让脑子清醒一些,“叶真,你绝不会这么对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你和我说,我们想办法解决!”

    “能有什么事?”叶真狠狠地抹了把脸,再抬起头,眼中带了些坚定的神采,他起身来到元初一面前,豁出去了似地道,“我想和赵熙在一起,你知道吗?他回来找我,我不能再一次错失他!可有你在,你无时无刻地都在提醒我,我这辈子对不起你!我根本没办法和别人在一起!初一,元初一!”他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双目通红地将那张和离书塞到元初一怀中,似责备又似哀求地连声道,“我受够了!一刻忍不得了!你走吧!我求你!离开叶家!离开遥州,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以后我会好好地打理生意,会好好地照顾家人,我不需要你再为我、再为叶家付出什么了,真的!求你……”

    说到最后,叶真绝望地跌坐在地,声音中竟带了一丝哽咽。

    看他无助乞求的摸样,元初一眼泛水光,重生三年,她从没真正哭过,可现在,她再也忍不住了。成串的泪珠顺着她光洁的面颊簌簌而下,她的心就像被人狠狠割去一块,疼得几乎失去知觉。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就是他迫不及待要休掉自己的原因。

    闭上眼,颊边的泪水已汇聚成流,她明明在努力压制,可不知为何,、更多,“我不会……再拖累你了。”这几个字,元初一说得无比艰难,她拿着手中的和离书走到窗边条案之前,缓缓地研了墨,也不看其中nei容,提起笔来,一笔一划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叶真,你知道吗?”元初一写得很慢,她一边写,一边说,“我十二岁的时候,一个雨天,我被妹妹丢在去亲戚家的路上,额很害怕,不认得路,又没有伞,就尘在路边哭,后来,有一个少年把自己的伞给了我,他很害羞,一句话也没说就跑开了,可他的样子,却印在我心里,好多年。”

    说到这,元初一收了笔,着着落款处早已写好的“叶真”和自己刚刚写下的“元楚怡”,几滴眼泪掉在纸上,晕开了一些墨色。

    她拿起和离书,转过身,重新走回叶真身边,“我以为这辈子我再见不到他,可上天对我太好,居然让我嫁给他。”

    说到这,她看叶真猛然抬头,不由地笑了笑,“叶真,你知道吗?嫁给你,我或许不快乐,或许会死于非命,但我从来,没后悔过。”

    说着话,她脸上还挂着泪珠,可她雅致的眉目间却没有丝毫虚假,她笑着,目光澄澈,“和离书要有两份,我一会再抄一份给你吧。”

    再次勾起回忆,已没了当初的悸动,只剩几分廉价的不甘,少年的身影不知在何时已渐渐模糊,最后一次

    忆起这件她最珍惜的记忆,她,要彻底放下了。

    “我不要你的银子。”元初一将契约和渡让书重新装到信封里送回他的手中,“我这几年,用叶家的银子赚了些钱,你别介意,就当是给我的补偿吧。”

    叶真轻颤着捏紧了手中的信封,他死死地咬着下唇,直至渗出一丝鲜红,“你……”他暗哑地开口,“会离开遥州吗?”

    元初一目光微黯地低下头去,浅笑道:“你放心,我总归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的。”说着她又抬起头,“我想与公公道个别。”

    “不必了!”

    叶真的拒绝来得又急又快,元初一窘迫地点了点头,“好,那就不见了。”

    大概是叶真还没说通老爷子,怕他们见了面,老爷子不肯放她走。也罢,不见就不见吧,免得见了面,她又要难过了。

    “这个……”元初一拿起桌上那份白鹿,“终于办好了,算是我给公公最后的一份礼物。”

    叶真僵硬而粗鲁地接过那份文书,飞快地转身出门,在门口时停下,头也不回地道:“明天一早……你就离开吧。”

    “等一下。”元初一突然想到一件事,“我想要卫四跟我一起走。”梅香和竹香是她自己的丫头,自然是跟她一起走的,可她已经答应了梅香把他许给卫四,她又不想让梅香留下,那么只能选择带卫四一起离开。

    “我,考虑考虑。”叶真说罢,再不理会元初一,迅速地离开了揽月居。

    元初一则呆在屋里良久,梅香在叶真离去后就冲进房里,抱着元初一痛哭失声,“少夫人,你怎么能同意啊!”

    元初一拍拍她的肩头,“别哭了,和竹香回去收拾东西吧,明天一早我们就离开。”

    “可我们能去哪啊?”梅香抽抽咽咽的,“要回家吗?”

    “家?”元初一笑了笑,点头道:“对,回家,我们的新家。”

    元家她是不想回的,也不能回,她甚至连元惜都不想通知,如果被他们知道她与叶真和离,她往后的日子只会剩下无尽的嘲笑与唠叨,虽说他们早晚会知道,但至少在她离开遥州之前,不能让他们知道。

    其实早在元初一有了叶真铁了心想要和离的认识之时,她就想过未来的去处,这几年她在桐城那边买了几个庄子,与人合伙置办了一个金楼,手里还有不少以前叶真送她的首饰,可以说,?br ao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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