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传秀默默跟着吴双贵走了。

    冯玉姜收回远送的目光,看向东子,问:“东子,你奶这阵子怎么样了”

    “天一冷,腿又不行了,还上喘,也不知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东子垂下眼睛。

    冯玉姜安慰道:“人老了身体总不会太好,有你悉心服侍着,熬到春暖花开,就好了。”

    “嗯。婶子,叔,大奶,”东子埋头看着脚尖,叫着钟母和钟继鹏,说:“我先回去了。”

    “赶紧回去吧!”冯玉姜说。

    看着东子走远,钟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呵斥冯玉姜:“少跟他家搭理,浑身冒穷气,整天东家借钱西家借粮,也没见着还给人家吧!”

    冯玉姜没搭腔,转身回屋了。

    送走传秀,冯玉姜去西屋翻找了半天,终于找出了一包菠菜种子。她叫上二丫,去自留地种菠菜。

    “妈,不会冻死吗”

    “冻不死,菠菜抗冻。你没事跟刚子多刨点草,等菜长出来用干草遮一遮,冻不死的。一开春就能吃了。”

    冯玉姜在自留地里种了一块,就下到河滩上,利落地耧平了一大块地,随手把菠菜种子撒了几把,再耧土盖上。这样种可能现在不太肯长,天毕竟冷,不过只要冻不死,开春一返青,就有菜吃了。

    “妈,你种这里也没用啊,不在咱家地里,旁人会来挖的。”二丫又叫。

    “随它去,反正种子多,旁人挖一点,总比不上自家剩的多。”她说着话题一转。

    “二丫,你明天上学去。”

    冯玉姜没上过学,村里差不多大的女孩上学的不多,别说她这个两块钱买来的童养媳了。解放后她上过一阵子灯学,就是政府办的扫盲班,因为总是在晚间点灯教学,老百姓形象地叫做“灯学”。

    这灯学吧,年龄参差不齐,有半大的孩子领着小弟妹,有年轻的媳妇抱着小奶孩,屋子里哜哜嘈嘈,效果可想而知了。冯玉姜一直坚持上了好一阵子,也就只认识一些简单常见的字,连估带猜的,能勉强看懂一些浅显的短文章,像村里的告示什么的。

    大丫上学念到三年级,自己不上了,就辍学跟她干活。二丫九岁上了一年级,念了两年,钟母不乐意。有一回子来家要8块钱的学费,被钟母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这犟丫头索性就不念了。冯玉姜不当家,钟继鹏也没管。

    那时候农村女孩子上学的少,年龄也没有限制。她家屋后邻居老刘家的闺女,念四年级时就十六岁了,辍学没几天就找婆家出门子了。

    二丫十二岁,冯玉姜想给她从三年级念,跟学校的老师好生说说,应该能要她。

    冯玉姜铁了心要把二丫送回学校去。她不能叫闺女跟她一样睁眼瞎,赶明儿嫁个一样没文化的庄户人,锅台磨道过日子。谁拦着,她跟谁拼命!

    “我明天想送二丫去上学。刚子也一块送去吧,在家里贼皮。”

    晚上回去,饭桌子上冯玉姜就这么说了。

    钟母翻翻眼皮,冷着脸看向钟继鹏,没好气地说:“小闺女孩,上了两年学还不好样的哪如搁家里多学几年活,将来嫁人过日子,靠的是好活路。大丫像她这么大,都学着烙煎饼了。二丫这么大还什么都不会,出门子到了婆家,这不会干,那不会干,人家还不一顿打死她。”

    二丫把筷子一搁,脖子一梗,胆大包天地跟钟母对上了。

    “奶,我等着看谁来一顿打死我!我要是摊上个男的打我,我弄死他,我白天打不过他,我晚上瞅他睡着我拿菜刀剁了他!”

    说着她一扭头,问钟继鹏:“爸,吴家要是打我姐,你让不让”

    气得钟母伸手就往二丫身上掐过去,二丫胳膊上被狠掐了一下,站起来跑出去了。钟母不解气,连声咒骂:“小贱人,想死的玩意,你这故意说给谁听的”

    钟继鹏在一旁听自家闺女这么讲话,脸上也不好看,本想摔筷子火的,可想想自家闺女要是挨女婿打骂,他自己也不好受是不一股子闷气硬憋了回去。

    他觉着,这二丫性子随他,太野太犟了,偏偏是个闺女。是得读几年书教育教育了。

    钟继鹏想了想,说:“上就上吧,好好再上两年学。大丫定亲的时候,吴家问我读了几年书,我真不好意思说才念到三年级。叫二丫再上几年学,到时候说婆家也好看些。”

    钟母气了半天,见钟继鹏这样说了,便不再纠缠二丫的事,指着刚子说:“刚子虚岁才八岁,太小了,进了学堂挨大孩子欺负。要不等明年夏天吧!”

    钟继鹏说:“要去两个一起去吧,八岁年龄够了的。二丫领着刚子,还能顺便看孩子。刚子半路上搁一年级里头,怕跟不上趟,不行明年给他留级。”

    冯玉姜看看钟继鹏说:“不兴这样说。刚子,你给我好好念书,不兴留级。你看村里那个刘小马,留级留级,这都上了四个一年级了,丢不丢人呐!”

    “刚子不是半路插班嘛!”钟继鹏辩白,接着转向刚子:“刚子,给爸争口气,爸当初上学,一回也没留过级。”

    旁边钟母听了心里不高兴。她儿子有身份有地位的,怎么这阵子光是顺着媳妇说话她瞪了冯玉姜一眼,这女人是个

    会作的,离家出走一回,得着好了,想把男人拿捏住是吧

    孩子上学的事就这么定了。

    吃过了饭,钟继鹏领着刚子在院子里玩儿,教刚子念起了乡间的童谣“拖拉机,耕地机,小孩上学一年级……”

    念了几遍,又换了一个“张老师,王老师,俺家包饺子你去吃。吃一碗,又一碗,你这个老师不要脸……”

    冯玉姜端着一摞洗干净的碗筷进屋,走过的时候忍不住责备了一句:“教他说啥呢!你也是读了好几年书的人,就不能教他点好的”

    冯玉姜记得上辈子小孩子上学,是极为尊敬老师的。这刚子还没进学校呢,让他这么念,等明儿不拿老师当回事,终究也上不好学的。

    “小孩子念童谣,有什么好讲究的我小时候上学,老师都是学生家轮着管饭,遇上哪家饭菜好,老师就放开了肚皮吃……算了不说了,换一个,刚子,5个再加5个等于几……”

    冯玉姜摇摇头,心里叹口气,进了西屋。她找出一兜子碎布头,这都是给孩子做衣裳裁下的边角料,实在不能做什么用了的。

    冯玉姜动手把这些碎布头剪成四方形、三角形的小块,再仔细的一块一块缝到一起,连成一整块,添上二指宽的长布条子做荷叶边,给孩子缝了两个书包。她给书包缝上带子,叫刚子过来。

    “看看,妈给你缝的新书包,好看不”

    “好看,花红柳绿的,真好看。”刚子说。

    冯玉姜笑,各种各样碎布头子缝的,可不就是花红柳绿么!

    第二天一大早,冯玉姜送两个孩子到学校去,学校的老师脸色有些为难。

    “二丫是个上学的料子,比一般的小孩脑子灵,就是……”

    冯玉姜忙说:“老师,你别担心,我保证按时把学费交了。”

    “嗐,倒不是学费的事。这半路上来的,没有书了。要不我给他两个借借高年级使过的旧书一样用。你先给他俩买两个本子,还有铅笔,本子村里头新开的小卖部就有,不用跑去镇上,五分钱一个,也不贵。”

    冯玉姜连忙答应着。出了学校门,她犯难了。

    她没有钱!哪怕是五分钱。钟继鹏上班去了,回家问钟母要的话,只怕又要挨一顿骂。

    冯玉姜一咬牙,赊账。等钟继鹏回来再要钱还上。她就不信钟继鹏好意思不还帐。

    等两个孩子上学的事稳妥了,冯玉姜开始琢磨下一步怎么弄!

    现在仨孩子上学,传秀出了门子,家里头开销变大了,能干活挣工分的人手却少了。她一个人在生产队挣的工分,也就仅仅够一家人吃的,还不敢吃好的。指望着钟继鹏那38块6毛钱的工资,用不了多久一家人就得难看。

    好在马上大包干了。冯玉姜记得当地大包干也就是在这一年。明年一开春土地应当就能分给各家各户自己种。钟家干活的不多,但人口多呀,分到的土地肯定是不少的。分到了自家的地,养活一家人不成问题。

    她又想起在街边卖鱼的何光棍,何光棍夜里下网逮鱼,清早上街买,一天碰巧了也能挣几块钱呢。这几年不像头几年,小生意小买卖都可以做了。

    那她现在能做些什么呢

    冯玉姜眼下只是想想,就算想到了什么能做的小生意,也得等几天的。一是她不当家,没本钱,得想法子让钟继鹏支持她。另一个,她得先去干妈孙老太家一趟。

    孙老太对她恩不浅啊!老人认她当闺女,说是因为投缘喜欢她,其实还不是同她这没有娘家靠的受气包,想将就她这家人么!她回了家要是一直不去,凉了老人的心。

    冯玉姜前几天翻出了钟继鹏过节的一块青布料子,之前没舍得用,打算留着给山子大些做件像样的衣裳的,现在留不住了,先用上再说。

    她给孙老头、孙老太每人做了一双鞋,亲手纳的鞋底,亲手缝的鞋面,给孙老太的鞋面上还用蓝色花线绣了两朵莲花。孙家给她做了从头换到脚后跟的新衣裳,这鞋子,也算是她这干闺女的回礼。所以她在孙家时,就留心记下了两个老人的鞋码。

    长命袜子短命鞋,当地的风俗,送人鞋子是一定要配上袜子的,不然不吉利,人家反而烦恶。袜子没有合适的布料做,再说现在镇上时兴尼龙袜子,比较像样子。

    冯玉姜只好去找钟继鹏。

    “我想去干妈家看看。受了人家的恩,认了亲的,不去不好吧”

    “嗯,要去。你去好了。哪天去”

    冯玉姜心里叹气。钟继鹏这是打马虎眼,根本不想提钱的事啊,钟母对她用了布料的事心里不满,恐怕早就跟钟继鹏告过状了。

    冯玉姜放软了声音说:“你看,我总不能空着手去吧!”

    “嗯,那倒是。”钟继鹏慢吞吞地说,“你得要多少钱”

    “我不要钱。你看你能不能明天帮我从镇上带两双尼龙袜子要是可以的话,再买点儿小孩零食、点心之类的,他家有小孩子,不带点吃食不好说话。”

    冯玉姜试探着说完,小心察看钟继鹏的脸色。钟继鹏沉默了一会子,说了句:

    “应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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