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风俗,元宵节是要挑三天花灯的。正月十四,头灯照蚊子,这一年蚊虫少生;正月十五,二灯照害虫,这一年害虫不扰;正月十六,三灯照五谷,这一年五谷丰登。

    要是这三天天气晴好,出来挑花灯、放呲花的孩子多,乡村里一片红火亮堂,老百姓就会说,今年一定是个好年景。

    当然,这不过是庄户人家美好的企盼罢了。

    钟传秀回去的那一晚上是头灯,天气冷了些,但出来挑花灯的小孩还是很多的,刚子一直玩到很晚,才兴冲冲地回家来。山子已经开学回去住校,冯玉姜收拾洗刷给两个小的睡了,又准备好第二天做包子的面,才洗了脚,刚刚爬上床睡觉,院外大门被砰砰的拍响了。

    这深更半夜了,谁呀冯玉姜心里拿不准,踢了钟继鹏一脚,他睡得死猪一样,动都没动。这时候,冯玉姜隐约听到了叫门的声音。

    像是传秀

    冯玉姜连忙靸拉着棉鞋,披上棉袄跑了出去。她打开门栓,拉开大门,果真看到是钟传秀。月光下钟传秀光着头,寒颤颤地站在寒气中,肩膀子一抖一抖地抽泣着。

    “大丫,这是咋啦”冯玉姜吓了一跳。

    她赶忙把钟传秀拉进门,一触到她的手,冯玉姜哎呦一声,这手跟冻块子似的,冰冷冰冷,她把钟传秀拉倒锅屋里,手脚麻利地生了一堆火,拉着钟传秀在火堆旁坐下。

    借着火光,冯玉姜才看清,闺女头乱糟糟的,一张素白的脸此刻哭得红。她身上只穿了一件空心棉袄,棉袄扣子少了两个,露出里面的秋衣,毛衣也没穿,难怪手吓人的冰冷。

    冯玉姜吓坏了。随即一股子怒气冲上了额脑门子。

    “大丫,这是怎么啦搁家里挨打啦跟妈说。”

    火光映照着钟传秀红肿的双眼,她蜷缩地抱着胳膊,闷着头直流泪,任凭冯玉姜怎么问也不吭声。这时候钟母听到了动静,披着衣裳找了出来。她看到钟传秀,先是一惊,随即露出一个不赞成的眼神。

    “大丫你这深更半夜的怎么跑来了在家跟女婿惹气了”钟母走进锅屋,凑着火堆烤了烤手,才又说:“为个女人,可别拌了几句嘴就往娘家跑,哪是个过日子的样子。好的不学,别净跟着你妈学那坏的。”

    冯玉姜听着钟母的话不入耳,便说:“妈,你回床上去吧,别再冻着了。有事我跟她说。”

    钟母嘴角撇了撇,懒得再问,转身回屋去了。

    冯玉姜看着大丫默默地抽泣,心里酸,知道闺女一定受了莫大的委屈,可传秀一副不想开口的样子,冯玉姜只好默默陪着她坐,娘儿俩这一坐就是半宿。

    钟传秀渐渐止住了眼泪,望着火光愣。冯玉姜又添了几根树枝,伸手搂拍拍钟传秀,没做声。

    “妈,这日子,我过不下去。”

    冯玉姜问:“吴家又欺负你了”

    钟传秀摇头。

    “吴双贵他……”她眼泪又冒了出来,说不下去了。

    “吴双贵他打你了“冯玉姜气恼,她在钟家挨打受骂的,难不成闺女嫁了吴家还要受气挨打她狠地说:“他真打你妈明天找他去!”

    “不是。”钟传秀摇头,“吴双贵他……他……是个二一子。”

    吴双贵,他原来是个二一子。

    冯玉姜总说,大女婿整天蔫了吧唧的,似乎慢性子,倒不像是个坏脾气的人,可不成想,竟是个二一子。

    二一子,在北方本是骂人的话,说的是那种不男不女的人,说白了就是阴阳人。所谓的人,现实中竟也是真实存在,男人的性征没育好,器官天生就有缺陷的,或者先天畸形的双器官。

    这吴双贵到底是个什么形,冯玉姜半点也不想知道了。她上一世真不知道有这么个事,再说上一世大女婿是个什么形,很难说不是上一世大闺女明明生了两个孩子的。

    冯玉姜宁愿相信,上一世大女婿最起码还是个正常的人,不然她这心里就更难受了。

    要说这阴阳人,也是不幸的,其实很多是可以手术治好的,该是男,该是女,一场手术,也做个明明白白的人。

    然而那年月,老百姓愚昧不说,谁家生了个这样的孩子,会往外说还不是死命地瞒着,生怕露出一丝一毫。并且,因为这阴阳人的特征,家人生下来,往往更愿意说他是个男的。

    有些东西,千百年以来是被唾弃的,被压抑的,对女人来说,差不多就是不知羞耻的代名词。甚至有这样一方是阴阳人的夫妻,本就懂的不多,女人居然也认命过了一辈子。

    冯玉姜此刻只觉得头皮直麻,明明烤着火,她却浑身冷。她死死盯着火堆出神,恨死了钟继鹏当初的恶霸。

    当初有人跟钟继鹏说媒,钟继鹏自己先看好吴家,心里定下了,居然还让闺女去相亲。想起相亲的时候,钟传秀头都不抬,吴双贵只看着蔫吧秀气,倒也没看出什么不好,钟继鹏就压服着传秀,做主把这亲事答应下来了。

    老天,这小半年,传秀过的是什么日子!

    钟传秀本来就是不不愿嫁过去吴家的,她心里不愿,却又反抗不了父亲强压给她的命运,因此根本也不愿跟吴双贵鱼水和谐。吴双贵二一子不能人道,对钟传秀来说竟算是解除了某种折磨。

    这夫妻只有个名,

    彼此冷淡着倒也不觉得负担。

    冯玉姜愤恨恼怒之后,渐渐又平息下来。她想到,既然这有苦说不出的日子传秀忍了这么久了,怎么今晚上就突然闹上了

    “传秀,今晚上,吴双贵到底怎么你了”

    “他今天说要领结婚证……我反驳了他两句不好听的,他就……”

    钟传秀拉高袖子,那胳膊上竟满是一块块的青紫。

    当天晚上,吴双贵询问钟传秀,啥时候去领结婚证,钟传秀没搭理。吴双贵问的紧了,钟传秀忍不住反唇嘲讽他。

    “领证领证,急的什么咱们两个,反正也生不出小孩来,用不着结婚证给小孩报户口。”

    吴双贵听了这话气急败坏,却不敢声张,竟然把恶毒的爪子伸向了钟传秀,把她闷在被子里,又撕又扯,连掐带咬,泄自己说不出口的愤恨。吴双贵是个二一子不假,可他那个子力气远比钟传秀强势多了。钟传秀实在忍受不了,才大半夜的逃了回来。

    冯玉姜整颗心都抽搐了。

    冯玉姜恨,她恨自己上辈子怎么就是个死面疙瘩,怎么就任由着钟继鹏把大闺女做主嫁到吴家去。

    她恨自己怎么就那么巧,偏偏在大闺女出嫁前的头天晚上重活这一回。

    她恨自己当天晚上怎么就不能撒开了泼,闹上一回,任凭死也不能把闺女嫁到吴家去。

    冯玉姜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生就的苦命,嫁到钟家来,摊上钟家母子两个阎王,挨打受气一辈子,难道还要她眼看着闺女嫁了个不是人的东西,还要再像她一样挨打受气

    冯玉姜越想越恼,爬起来就冲进了西堂屋。床上钟继鹏正睡得猪一样沉,冯玉姜恶气直顶着心头,她双手抓住钟继鹏的被子,猛地一掀,把那被子扔到一旁,伸手抓起床前的鞋底,啪的一声呼在钟继鹏身上。

    “你给我起来!”

    钟继鹏陡然惊醒,一时摸不清头脑,疑惑地看看自己身上,再看看横眉怒眼的冯玉姜,居然没顾上火耍横,怔怔地看着冯玉姜,说:

    “怎么啦你癔症啦这是中了什么邪”

    “你个不透人气的,你给我起来!”冯玉姜骂。

    钟继鹏横了她一眼,拉回棉被。要知道这个天还是冷死人的,他拉好棉被,居然伸手去摸冯玉姜的额头,嘴里说:

    “什么疯!要不是看你肚子里还有一个,看我不一脚蹬死你。你这一阵子真有些不正常,还是去趟医院吧,好好叫医生给瞧瞧。”

    冯玉姜破了劲。要知道,她是来找钟继鹏拼命的。

    可是,拼完了命呢冯玉姜的狠劲儿忽然就塌了下来。不行,这事传了出去,传秀还怎么活下去七八十年代的偏远农村,舌头板子绝对能压死人的。

    先不能声张。

    冯玉姜转身出去,安排钟传秀去东厢房跟二丫挤一晚上。平时钟传秀在娘家留宿,都是跟二丫一铺睡的。冯玉姜看着传秀上了床,躺下。

    “你先睡觉,凡事有你妈呢!”

    冯玉姜回到西堂屋,钟继鹏骂骂咧咧刚躺回去,冯玉姜拖鞋上了床,硬把他拉了起来。

    “起来,我有事跟你说。”

    钟继鹏听到“二一子”三个字,惊讶地张了张嘴,半天没合上,终于弄明白冯玉姜为什么突然朝他疯了。

    “这个事儿……唉,你说,咋会这样这事弄的。唉……”钟继鹏唏嘘。

    “别这呀那呀,你说,现在怎么办”冯玉姜在被子里拿脚蹬他。

    “这个事儿……”钟继鹏耙耙头,说:“明天看吴家怎么说,他吴家要是不来给我赔礼道歉,我非打死吴家那个小货色不可,看他还敢不敢再打我闺女。”

    刚子这时候突然动了动,嘟嘟囔囔地翘起头来。冯玉姜连忙拍拍他,看着刚子睡了,示意钟继鹏:“你悄声的,这事能咋呼吗”

    冯玉姜说:“现在不是陪不陪礼的问题,咱传秀这日子怎么过”

    钟继鹏思量着说:“要不,过两年真不行,给他们抱个孩子养”

    冯玉姜一口气憋得难受。这光是孩子的事儿吗瞧瞧吴家一家子都是什么人!婆婆刻薄强势,小姑子蛮横任性,弄个女婿不阴不阳,作死的变态。就这么一家子,居然还给传秀气受,这日子到底怎么往下过

    “那能怎么着谁叫传秀这瞎命,摊上了。你现在难不成让传秀另寻一家子这么一来名声可就完了,上哪再找个像样的人人都说头命不好二命薄,你看那些子再嫁第二回的,有几个好命的吴家怎么说也丰衣足食的,只要别再虐待她,也就只能这么将就着了。不管生的、抱的,过两年有了孩子,也就安稳过日子了。”

    冯玉姜一听这话,悲从中来,忍不住落泪。

    “这瞎命,是传秀她自己摊上的吗是哪个不长人肠子的,把她推进火坑里去的”

    “行了吧,你这女人骂我还骂习惯了咋地我当初哪知道会这样啊,我就看吴家那小货色斯斯文文的,怪腼腆,不像是个坏脾气的,吴家日子也殷实,一般人家比不上,我寻思咱闺女嫁过去亏不了。我又没长前后眼,哪知道会这样子”

    冯玉姜听他这么说,气得直喘粗气。

    “传秀怎么会有你这样的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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