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二嫂子跟着孙老二来吊孝,进门见冯玉姜跪在地上,便一把抱住冯玉姜就势就把她拉了起来,抱着冯玉姜也站在灵棚跟前哭丧。

    冯母眼角扫了扫,再看看仍旧跪在地上的钟老大家的,脸上便有了气。跟来的冯玉秋怕当着那老些人弄得不好看,伸手把钟老大家的也拉了起来。钟老大家的站起身,低头往边上站了站,忍不住要腹诽冯母几句。

    冯母带着四个闺女,加上招赘来的大女婿,哭喊着进了灵堂棺屋,扶着钟母的棺材哭了半天,又拍拍棺木,察看了一番,见那棺木很是厚实,才稍稍放了脸。

    冯母又去到院子里看扎彩的东西。当地老人过世,都要做一些纸扎,农村有专门的扎彩匠。死者为男,扎马;死者为女,扎牛。另外还有轿子、花圈、金银山、米面山啥的,样数很多的。

    扎彩的这个钱,按规矩是闺女来出,钟母没有闺女,就只好儿子出了。钟继鹏三百块钱铺底子给他妈送殡,这点扎彩的钱自然有,凡是能扎的东西,基本上也都扎了,一样样摆在院子里。

    冯母挨个看了看,问冯玉姜:“怎么没给你妈扎鸡吉利吉利,一对金鸡不能少的。”

    冯玉姜赶紧叫来大教理,问起金鸡的事。大教理立刻就说:“金鸡扎了,那东西不是留着插在供桌上的吗回头出了棺,入土前拜祭,拿去插在供桌上。现在就不用摆出来了吧”

    冯母好歹作罢了。

    农村丧事规矩多。要是娘家人对死者装殓衣裳、棺木什么的不满意,是可以难为责骂孝子的。遇上那种并不穷却舍不得给他妈花钱的孝子,死者的娘家兄弟、侄子就是上去打几巴掌,也是占着理,风俗上来讲不算过分。

    但是,那只是指的娘家人,冯母自己都已经嫁入冯家了,出了户,实在算不得娘家人。钟母娘家侄子也来吊孝了,倒还算得体,并没有冯母这番做派。

    话说这冯母果然和钟母是亲姐妹啊!

    冯玉姜寻思,今天冯母就是提出什么无理的要求,也不要硬驳着她,丧事最怕闹事,所谓死者为大、入土为安,闹起来不论谁是谁非,对主家的面子都影响不好。

    可能是对钟母丧事办得还算满意,没挑出什么刺来,冯母进了灵堂就坐在棺材旁边哭丧,倒还算安生,没成想外头倒闹出了风波。

    老婆婆死了,儿媳妇娘家算是顶门的至近亲戚,来吊孝关系到两头的面子。所以和睦的亲戚,儿媳妇们的娘家会互相商量,出多少礼钱,给什么丧仪,都事先商量好,弄得差不多,这样大家都好看。

    孙老二是办事老道的,便主动去找钟老大家的小舅子和冯母的大女婿,意思要商量一下。他并不认识那两人,托了大教理介绍了说话。

    大教理先介绍了三人的身份,无非就是说,这个是钟老大家的小孩舅,那个是冯玉姜的娘家人,介绍孙老二家说是冯玉姜认的干亲。

    孙老二冲那两人笑笑打招呼,问道:“你两位看看,咱三个出多少礼钱合适”

    冯家大女婿抬眼瞟瞟他,问了一句:“你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已经介绍过了的,他这话说得就不好听了。

    话说这冯家大女婿是外地人,远路的,快三十岁说不着媳妇,落得招赘到冯家,实在不是个精明利落的人,农村人讲话就是“少肝肺”。

    钟老大的小孩舅掺和说:“别这样,都是娘家亲戚,咱商量商量也好。”

    冯家大女婿兴许是觉着刚才在灵棚前头,孙家二嫂逆了冯母的意思吧,说话就挤兑孙老二,张口来了一句:

    “干亲算哪门子娘家他跟咱们能一样”

    孙老二当了这老些年的村干部,早已经是办事办老了的,寻思自己要是跟他争吵起来,关系冯玉姜不好看,当下也没多说,笑眯眯地就转身走了。

    钟家老宅大门口设了个账桌子,专门收吊孝亲戚的火纸、礼钱。孙老二心里有气,便专门等着冯家大女婿跟钟老大小舅子先登帐出了礼钱,到账桌子一看,那两个人都是出了十五块钱。

    孙老二掏出三十块钱,往账桌子上一搁,说:“登帐,孙圩子孙景盛家,奔老四。”

    意思就是说自家是钟老四的亲戚。丧事登礼钱跟喜事不同,除了说清自己姓名身份,还要特别说明奔谁的。这份礼钱会照样记在账本上,办完了丧事儿子们分账,这钱要归给钟老四家。

    反之,如果来客说“奔老大”,那就是老大家的亲戚,礼钱归老大;如果说“奔老家”,就是上一辈的亲戚,礼钱由儿子们平分。

    孙老二登完了礼钱,也不急着走,就站在账桌子不远等着。没过多大会儿,冯家大女婿果然气哼哼地朝他来了。

    “我听说你出了三十”

    孙老二点点头:“嗯哪。”

    “你多出一半,你弄谁难看呢”

    孙老二一脸惊讶:“咱们有什么关系我跟你们又不一样。”

    忙事的人多少知道这里头的前,一边暗笑,一边纷纷劝说:

    “哎呀,都是亲戚,别吵吵起来。”

    “就是,凡事讲个理,人家又不是没找你商量过。”

    冯家大女婿一着急,嗓门就大了起来:“你成心的,成心压我一头弄我难看!我跟你没完!”说着就往孙老二跟前蹦跶。

    大教理赶过来,拦住了冯家大女婿,冷着脸说:“别在这儿吵吵,亲戚道里的,伤了和气就不好了。谁要是非得闹事,惊扰了过世的人,钟家老四兄弟脾气可不好!

    冯家大女婿听人这么一说,便软下来了。钟继鹏因为他妈的死,正找不着地方撒气呢,要真是在他门口闹起来,保不准钟老四拿刀出来砍人。

    冯家大女婿吃了闷亏,丢了面子还短了理,在周围人的议论声中气哼哼地走了。这事叫冯母知道了,心里来气又找不着理由作,就拿头撞着棺材使劲地哭嚎,周围几个人只好拉着她,大热的天气,弄得浑身汗水。钟继鹏在一旁看着,脸都黑了。

    “几个姨姐,你们抓紧把二姨给我弄走!她这个样子叫我妈怎么安心下地”

    就这样,冯母没等到钟母的棺材下地,就叫自家四个闺女连拉带拽地弄走了。

    过晌时分,在一阵乱哄哄的哭声中,钟母的棺材被抬出了灵堂,抬到村口又停下,摆了供桌,儿女子孙们磕头拜祭之后,终于由二十几个青壮年男人抬着去了钟家坟地,跟钟父合葬在一起。

    女人是不用送棺下地的,冯玉姜跟钟老大家的叫几个本家女人拉着,回到了钟家老宅。东堂屋里空荡荡的,满地的麦草。五七之内,这里还算是钟母的灵堂,除了棺床的位置找“全福人”打扫了,旁的地方是不能动的,这些麦草就堆在屋里,留给儿子们守孝打地铺。

    钟老大家的进了院门,便赶在冯玉姜前头几步跑进了灵堂,一屁股坐在麦草堆里放声大哭。这也是一个风俗,棺木下了地,哪个儿媳妇先跑进灵堂哭,保佑哪个儿子家财。

    冯玉姜如今不信这个,财不财,跟钟母保佑不保佑有关系吗冯

    玉姜一直还在琢磨,这钟母,怎么突然就死了上辈子她明明不是这个时候死的,明明能多活年把呢!不过她多活的年把,可是给儿女造足了罪,不能走不能动,睡着拉睡着尿,差点没把冯玉姜跟终老大家的折腾死。钟老大家的还好,惯会偷滑偷懒,冯玉姜在那一年多里白黑昼夜地伺候钟母,差点没累死。

    这倒是钟母解脱了还是她解脱了上辈子她死了,也是这样吹吹打打、闹闹哄哄地送大殡的吧冯玉姜出了屋门,围着乱糟糟的院子转了一圈,忽然就转过身来,恶狠狠地对二丫说:

    “先对你几个说,等我老了死了,叫你哥他们赶紧把我埋了了事,你们要是敢这样吹吹打打地给我送大殡,我装进棺材里我也要爬出来骂你们!”

    二丫愣愣地听她说完,噗嗤一声,笑得蹲到了地上,捂着肚子闷笑。

    “哎哟……我说……妈,你脑子里净想些什么奇怪的东西”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谁还能不死别笑,你给我记住了!”冯玉姜认真地叮嘱二丫,看她一个劲儿闷笑,不放心地说道:

    “你记住了没有”

    “行了行了,记住了。妈,我以前怎么没现你这么幽默”

    小五领着钟大王跑过来,拉着冯玉姜问:“妈妈,你真的会死吗”

    冯玉姜蹲下来,看着小五说:“人都会死的。”

    “可是我不想叫妈妈死……”小五说着嘴巴一撇,小鼻子一皱,眼看就要哭开了。

    其实,四五岁的小孩知道什么呀,无非就是这两天整天看着好多人哭,哭他奶死了,在小五心里死亡就成了一件十分可怕的事。

    旁人怎么死都没关系,他小五的妈可不能死呀!

    冯玉姜看着姐弟俩一个憋笑,一个眼泪开始酝酿,一下子就从那种莫名的绪里回来了,赶紧安抚小五。

    “好啦好啦,你妈才不会死呢,你妈能活一千岁,活成老妖怪,行了吧”

    小五瘪瘪嘴,还是不太放心似的,拉着冯玉姜的手居然好一会子没乱跑。冯玉姜忍不住又有点埋怨自己,好好的说这个给小孩听干什么,真是的!

    二丫说:“妈,你没现这两天四巧光想玩失踪吗”

    冯玉姜想想,还真是。

    “我打赌,四巧肯定在我奶那屋翻我奶藏的钱。”二丫说,“哪里是我奶的钱还不都是咱家给的妈,我也去找找,不能白白便宜了大伯家。”

    冯玉姜回头看看灵堂,钟老大家的还在唱小曲一样地哭妈妈呢!

    “算了,你别多事。你也不想想,要是好找,你大娘、四巧她们早找到了,要是不好找,他家人看在眼皮底下都找不着,你哪里能找到!”

    “你说我奶真是水平,她能把钱藏在什么地方”二丫嘀咕。

    冯玉姜脑子里一恍惚,想起了什么,忽然就说了句:“枕芯子里头。”

    二丫咦了一声,说:“要是在枕头里,四巧早找到拿走了。”

    “不是枕头里,是枕芯子。你奶喜欢睡厚点硬点的枕头,她那枕芯子,都是厚厚的棉花。你不把整个枕芯拆开,找不到东西。”

    “你别说,还真有可能。两间屋地方就那么大,我就不信找不着。”二丫跳起来就跑。

    二丫跑进钟母住的屋子,四巧正好在屋里。二丫看看四巧,问:

    “你这两天面都不怎么露头,你干嘛呢”

    “我收拾收拾。你来干什么”

    “我来看看,人家说咱奶用过的东西,最好都拿她坟上烧了,烧给那边她用着习惯。旁人再用不吉利。”二丫抿着嘴笑笑,“嗯,你说咱奶在这屋住了好几年了吧她会不会想家了常回来看看”

    “你胡扯什么!”四巧搓搓胳膊,气呼呼地走了。二丫笑笑,眼睛就盯在了钟母的床上。整张床明显被细细翻过了,被褥松松地摊着,席子一角也卷着。二丫敢打赌,四巧肯定连老鼠洞、墙缝里头都掏过了。

    床头的枕头又厚又大,外头套着蓝色小细格子的枕套,上头还搭了土黄色的枕巾,二丫拿起枕头,剥掉枕套,枕芯子是白布缝的,细密的针线,老沉,钟母肯定在里头塞了很多棉花。

    二丫伸头瞅瞅,四巧叫她一吓,也不知去哪儿了,二丫小心地拆开枕芯,一层层棉花剥开,什么也没有啊最后,在一团棉花里,二丫捏到一个硬实的小卷卷。

    “妈,我奶真会藏,这一百五十块钱,你隔着棉花根本就捏不着。我猜大娘跟四巧肯定也仔细找过枕头了,就没寻思能卷在棉花里头一层层裹着。”二丫一脸得意,说:“妈,你真聪明,这都能猜到。”

    “你奶那个人,东西她就搁在头底下枕着她才放心。”冯玉姜其实想说,我不是猜的,我上辈子给她拆洗过枕头有经验啊。

    二丫把钱往兜里一装说:“这钱,改名叫钟二丫了。”

    “给你就给你,你带着在学校里好用。也别再说给你爸知道了。”

    二丫点点头,说:“妈,我奶一个老太太,粮食青菜又不用买,这几年咱爸一个月给她二十,她应该不止攒了这个数。”

    “你奶对自己舍得,该吃吃该穿穿,什么好的吃什么,她也攒不了太多。”

    “嗯,也是。平时的钱她肯定带在身上,她一有病,肯定叫我大娘掏走了。老鼠不吃替猫攒了。”

    冯玉姜给了二丫一个不赞成的眼神,说:“怎么说话的人死为大,她到底是你奶,不兴说不敬的话。”

    钟母下地,至近亲朋就纷纷走了,最后走的是钟母招赘出去的三儿子,钟老三既然招赘了,这回来奔丧,也算是孝子,但不用跟钟继鹏、钟老大一样出钱,跟亲戚一样的。

    钟老三跟钟继鹏关在东厢房里说了老半天话,也不知说了什么,出来的时候钟继鹏脸上淡淡的,招手送走了钟老三。

    “他三叔跟你说什么”冯玉姜问。

    “他能说什么无非说咱妈已经死了,叫我放过三壮。估计受了我大哥的托请。哼,我放过他,除非他永远别回老钟家来!”

    按规矩,钟继鹏跟钟老大这两个孝子,还得敞着门,给钟母守七天的灵堂,在当地叫“趴棚”,血缘近的晚辈从死者过世开始趴棚,趴到死者下地。孝子不行,送棺下地以后孝子最少要再趴七天。听说过去老规矩是要趴到五七的。

    这六月初的天,当然不冷,可就是蚊子太多啊!钟继鹏叫二丫去给他买蚊香,那时候蚊香还算高级东西呢!好像也不是太管用,大敞着门,头天晚上点了蚊香,到半夜就叫蚊子咬醒了。

    蚊子在努力考验钟继鹏的孝心!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农村里丧葬习俗很多的,现在回老家时看到有办丧事的,总感觉气氛好奇怪,尤其是高寿的老人,说是喜殡,当喜事办的,好不热闹,请戏班子的都有,总感觉哪里怪怪的哈......

    感谢阿呆妹子的手榴弹,么一个吧

    今天码字总是慢,手速好渣,不过既然说了坚持日更,橙子就绝对不会偷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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