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的权力斗争,从有了阶级之分之后,就一直是历朝历代在管理上最大的问题。后世的那些公司领导,为了一点小小的权利,还斗争的你死我活,更别说管理一个庞大的国家。由此衍伸出来的巨大利益和人生抱负的实现的价值,是所有人都不能放弃的。但是往小了说,这就好比一家子,皇帝就是男主人,大臣就是女主人,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了东风。哪怕夫妻再恩爱,在维护属于自己的利益的时候,也不会相让。这份《大明朝廷议事法则》很明显就是朱棣拿出来规范朝议的,这些是大臣们能接受的。但是其背后蕴含的深层次的权力争夺,利益争夺,却是大臣们不能放弃的。哪怕如今的朱棣独断专行,这十几年的皇帝当的为所欲为,但是该争的时候还是要争,不能连抗争都没有就放弃。如果是这样,不要说他们自己过不去这个坎,就连朱棣也会瞧不起他们。没有任何一个能干的皇帝会害怕大臣们抢权,因为这代表着大臣们有有自己的思想。一个朝廷,所有人都是应声虫,那才是真正的危险。所以朱棣明知道蹇义的话就是对自己的挑衅,对这份制度的不满,却依旧会让他把话说完。而且,他也不介意在某些无关紧要的地方做出一些让步,对他们的行为表示鼓励。通过刚才的观察,他就已经发现,如果说文臣们对这份法则是心不甘情不愿,但是武将,勋贵们绝对支持。蹇义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稳一些,开口道:“臣方才只是粗略观阅了一遍法则,这份法则在规范廷议过程一面,确有很有效的作用,避免为了一件事,无休止地争吵。但是将所有文武大臣限定在特定的范围内,这就等于是自断手足,自闭耳目。满朝文武大臣,无不是熟读诗书,史记之辈,皆是治国大才。可如果从今往后仅限于一目一纲,岂不是大材小用?”朱棣笑了笑,开口问道:“爱卿乃治国大才朕知,可你会建房子吗?”“臣不会。但臣能知道这房子建的牢不牢固,好不好看。”这就是这个时代文人的正常逻辑,我虽然不会,但是我比你有才,我就是比你牛掰,然后你就要听我的。你会建房子没什么了不起,你会领军打仗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你会造枪炮也没有什么了不起。那些都是末节,只有书里面的知识,做人的大义才是主要的。朱棣嗯了一声说道:“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观点,当每个人都有不同意见的时候,这工匠岂不是连房子都不建了?”蹇义回答道:“当非如此,意见不能统一,真理才越辩越明。……纵有不谐,最后也有陛下亲裁。”“若每件事都要朕来决定,满朝文武大臣要来何用?”蹇义也很清楚,朱棣这是在偷换概念。但是最近一段时间,为了南洲利益,今天又为了太孙带回来的银子,一直争吵不休,让皇上有些厌烦了。他开口辩道:“臣等站在这里的作用,一是替陛下将恩泽广施天下,二是让陛下在做出决策之前,知道为何要这样做,这样做的好处是什么,目的是什么。臣自知这些时日陛下失望,但万般事务总有尘埃落定之日。”朱瞻基在一边听的连连赞叹,他当然不是赞同蹇义的所有话,但是他对大臣的定位的确很精确。而且此人的思路和智慧都是非常厉害的。如今的大明的确没有分工明确的基础,因为专业人才不够。一个国家的发展基础绝对不是底层不识字的百姓,而是有知识基础的人才。这个知识不一定是儒学文才,可以是数学人才,可以是工匠,可以是物理学家,甚至可以是账房等等,只有他们的研究,他们的发明,他们的改进,才是推动社会发展的重要基础。但是大明现在根本没有这么多的专业人才。一千多年来,儒家对其他行业的大力压制,导致了国家的治理只能靠嘴炮,只能靠过去的历史经验。这也是东方在两千多年的发展过程中,基本停滞不前,一个又一个的朝代更迭,却形成一代又一代的循环的主要原因。儒生讲究的博学广才,虽然这个博,这个广只限于儒学的范围之内。他们对什么事都有只知道皮毛的经验,却不知道这些知识体系背后的形成原因,更不知道该如何拓展。不,他们根本不允许拓展,只能向古人学习,古人就是神,就连怀疑古人错了都不行。任何改变都是对信仰的亵渎,对古人的不敬。因为,他们也想成为“古人”。就连朱棣这个皇帝其实也是这样,他现在要西征,为的就是一个身前身后名。但是现在,为了解决问题,他毫不客气地说道:“那要拖到什么时候?难道仅仅为了一些银子的分配,你们要吵到明年?你们谁有夏尚书精通账目?你们谁有夏尚书对大明的财政了解?你们谁有夏尚书更能清楚大明哪里更需要银子?但是为了一己之利,或者说为了一个部门的利益,却忽视了大明的整体利益!在你们看来,到最后你们相互妥协,各自分到一些银子,明年的公费更宽松一点,就是好的。但是对朕来说,对大明来说,这却是最大的浪费!”话说到这个份上,就连被朱棣维护的夏元吉这个时候也觉得羞耻,他跪下俯首道:“陛下,都是臣无能……”“平身……”朱棣叹了口气,就坡下驴道:“此法则是必须要推行的,不过蹇尚书你的意见也很中肯,将大臣们限定在一目一纲,确有些因噎废食,朕可允许凡在大朝会期间,大臣仍然有建议之权。”这是一种妥协,不让现在的大臣们说话,那比杀了他们还要严重。他们存在的意义就是谏言啊!除了像夏元吉这样当了十几年户部尚书的,像宋礼,吴中这样原本在年轻时候研究过修建筑,修河渠的,大明哪有那么多的专业人才?就连吴中这个“建筑专家”,因为有功,晋升刑部尚书。而他这个工部的专业人才,到了刑部,连案卷都不会看,更别说断案了。在工部尚书之前,他还担任过北平布政使,大理寺右寺左少卿,右都御史,资善大夫,然后才是工部尚书。就在永乐十五年,朱瞻基出海的那一年,也是他担任刑部尚书的第二年,整个刑部没有判决一起死刑。一个超级大国的执法机构,竟然没有判决一起死刑,这恐怕是整个历史上都没有的。朱棣为之大怒,差点要把他削职为民,后来把他叫来大骂了一番,他才含泪将几个罪大恶极的犯人判了死刑。而他却在民间获得了“爱民如子”,“活菩萨”的美誉。以他建筑专家的身份来说,他最适合的就是工部的官员。以他心善的性格来说,刑部尚书根本不适合他。但是他这样的外行,偏偏坐在了刑部尚书的位置上。而像他这样的人,整个朝廷比比皆是。论起专业来,除了太医院的医生,工部的工匠,刑部的捕头,这个国家几乎没有专业人才。所有人担任不同的官职,唯一需要做的,不是加深自己的专业素养,而只是看前面人怎么做的,然后照葫芦画瓢。朱棣一开始也不觉得有什么错,但是跟朱瞻基就专业问题需要专业人士来处理进行了几次讨论,才发觉这里面的好处。但是关键问题还是,根本没有需要的人才。还有一个问题就是,选拔制度的问题。那些內监的财会人员,甚至大商户家里的账房,随便哪一个出来,恐怕都比户部一大半官员要强。那些官员除了饮酒作乐,拉拢关系,揣测上意,许多简直都是废物,他们离开了小吏根本连本职工作都做不好。但是偏偏是他们身居高位,坐享其成,还要指点江山。现在,朱棣妥协,同意大朝会上给他们这个机会。不让他们指点还不行,因为他们就剩这点作用了。这看似一件小事,却涉及到整个国家的方方面面,从教育制度,到人们的意识,都需要改革。这可比朱瞻基研究内燃机,推进工业革命还要难的多。而这个时候,诸位大臣看到朱棣“退让”,心里也舒服了起来,脸上一个个轻松了许多。这幸亏是朱棣,哪怕就是朱瞻基登基当了皇帝,想要让大臣们轻易让步,也是不可能的。因为朱棣用几十年的时间杀了无数人换来的“尊重”。蹇义脸上也轻松了起来,面对这样一个强势的大帝,想要争权,还不能得罪他,要吹捧他,蹇义也难啊!蹇义一躬身,这才又说道:“朝中大臣大多并无私怨,却因为朝政分歧,导致水火不容。故此法则限定就事论事,乃是明政。只是若当时的决定是错误的,难道就不能反悔了吗?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有过改之,无则加勉’,有错误当应反悔,改正,而不是不闻不问,掩耳盗铃。”朱棣觉得寒气入侵,自己的膝盖疼的厉害,用手捏着疼处,吩咐道:“给朕加一个火盆来。”王彦立刻让人安排,他这才又说道:“旧疾复发,朕无心辩论。就由瞻基替朕与爱卿驳论一番。”蹇义看了朱瞻基一眼,才向朱棣躬身道:“遵旨……还请殿下以教。”朱瞻基回头看了一眼朱棣,见他轻轻点了点头,面色不太好,顾不得担心他的身体,起身跟他回了半礼才说道:“蹇尚书方才可能没有看清后续的细则,……朝廷凡是做出的决议,都必须严格遵守,维护朝廷的法统。所以才不让一些人老调重弹,但是并不是就代表明知道是错的,还要将错就错。凡是一件决议,在跟大明律形成了冲突,或者是已经变的不合时宜了,都可以提请修改。”蹇义点了点头,又说:“纵观法则全文,一环套一环,形成了一套严密的规则。但是,正因为太严密,导致了主从不分。平衡是朝堂稳定的基础,但是一味的平衡,却让诸位大臣找不到自己的位置。”这又是儒家经常用来自圆其说,凸显自我价值的一套。前面他们要求每个人都有建议的权力,不能限制他们只能在职权范围之内才有权力。但是现在,因为在其中找不到重心,凸显不了等级,他们又不依了。朱瞻基笑了笑,故意说道:“蹇尚书,如果不允许其他人对自己的工作指手画脚,岂不是更好?”蹇义立即说道:“殿下此言谬矣,这不是跟怕噎着就不吃饭是一个道理了?我们不能断绝言路,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但是又必须建立明确的规则,才能让所有人找到自己的位置。”朱瞻基笑道:“孤当然知道,只是跟蹇尚书开个玩笑,蹇尚书未免太没有幽默感了。”朱棣一下子没有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朱高炽不满地瞪了朱瞻基一眼,轻喊了一声他的名字。许多大臣也是忍俊不禁,只有蹇义一副懵逼的模样。他可没有想到,在这严肃的朝堂,会有人跟他开玩笑。朱瞻基笑道:“孤用缜密的逻辑思维,建立了一套完整的规则,你以为孤会忽略这一点吗?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是因为孤与皇祖父都想给你们更大的权力,更大的空间,让这件事变的更加符合你们的期待。”虽然觉得事情似乎不该是这样的,这不是他期待的答案,但是蹇义因为不了解朱瞻基,所以根本猜不透朱瞻基的心思。“殿下此言怎讲?”朱瞻基向前走了一步,手扶着有些冰凉的汉白玉雕的护栏,摸在了一颗龙首之上。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比自己矮了二十厘米,又站的比自己矮了半米多的蹇义,又将视线在一片人头的大殿中扫射了一圈。许多大臣登时都感受到了一种巨大的压力,蹇义感觉,只有在面对愤怒的朱棣的时候,才感受过这样的压力。朱瞻基大声说道:“因为皇祖父不会来做这个平衡者,整个朝堂的平衡,需要你们自己来平衡。整套法则,虽然是由我撰写,皇祖父发起,但是,谁来推行,如何推行,需要你们自己来安排。你们今天回去之后可以好好地看一遍整个法则,然后在腊月二十八封印的这一天,要给皇祖父一个人事安排结果。如果超过了这个时间,那么皇祖父会直接指定各项议事人选。”台下登时一片哗然,众人都有一种石破天惊的感觉。从古至今,虽然大臣们一直在跟皇帝争权,但是从来没有想过皇帝会直接放权。蹇义却越发有些疑惑了,不该是这样。既然是用这套法则来限制他们,虽然他们争取了一些权益,但是这毕竟是给他们套上了一个枷锁。可是现在,太孙竟然直接说,这套法则由他们自己推行。这样他们跟以前似乎没有什么不同啊?不对,枷锁如果是他们自己套上的,以后违规了,皇上自然轻饶不了他们。还有……蹇义立即又打开手里的法则,注意到了自己刚才忽略的一个角色,那就是主持辩论的议长。他原以为,这个角色是皇上来担任,但是现在,如果按照太孙的意思,是要让他们自己选出来……今天腊月二十四,距离腊月二十八还有四天,四天的时间,想要让朝堂的数百大臣,选出这个人,岂不是要闹翻天了!四天的时间,如何够所有的大臣达成妥协?不要说其他人,蹇义作为大臣之首,如果皇上不充当这个角色,那他一定要得到这个角色。可是其他人呢?他们就真的愿意继续看到自己压在他们头上吗?想到这里,蹇义登时觉得这平静了十几年的朝堂,恐怕不是那么好控制了。这是正大光明的阳谋,是皇上在分化大臣们的铁板一块。不,是太孙……他看着上方笑的灿烂的朱瞻基,心里忍不住有些佩服这个太孙了。没人愿意成为棋子,可是避无可避,更不能避。哪怕为了那渺茫的希望,他也不希望有谁越过自己去,成为以后朝廷大朝会时候,名副其实的第一人。虽然这只是个虚衔,却是无数大臣梦寐以求的最高荣耀啊!他忍不住想到,在胡惟庸之后,难道朝廷又要重新设立丞相一职了吗?他又望向了高高在上的朱棣,看到朱棣温和的笑脸,他越发觉得有很大的可能。这个议长绝不能落入他人之手……朱棣是真的开心,他跟朱瞻基商议了许久都没有想好到底现在就常设一个议长,还是由六部堂官轮流担任议长。最后朱瞻基提议干脆就让大臣们自己选择,反正两种方案都写在了最后的备注里……当然,现在还是试验期,如果以后条件成熟了,常设议长职位了,那时候肯定会增添许多限制。现在不管是轮流担任,还是一人常任,都是一个名分,没有任何其他方面的优待。这个议长唯一的权力,就是以后能主持大朝会期间的秩序,维护议事规则。二桃杀三士,这比那更狠,朝中第一人可是所有有资格的大臣都无法抗拒的诱惑。看到这一幕,朱棣很开心。一个简单的诱惑,就能让铁板一块的大臣们四分五裂。更重要的是,等他们冷静下来,将这套议事法则推广开,会发觉,自己已经用枷锁把自己限制了起来,根本无法挣脱。从这一件事,朱棣也能清楚他的那套改革方案虽然太激进了一些,但是里面一些条件成熟的建议,其实也是可以拿出来的。他都已经六十岁了,还有什么想不开的,现在就当是为瞻基铺路了。但是那些改革太惊人了,他还没有研究透,就是要试着改,也要等他研究透了再说。这个时候,朱棣开口了。“今日关于现银分配一事,暂且搁置。夏元吉……”“臣在。”“朕要你统计朝廷各部自永乐十年以来每年拨银的数据汇总,历年各部欠款汇总,历年各地税赋汇总。朕明日就要。”“是!”朱棣又面向群臣说道:“虽然太孙带回来了不少金银,但朝廷历年亏空不少,朕也要开源节流,以防天灾。但不可不嘉奖。故此,朕会让户部查阅历年各部消耗,以近三年为准,取均数,然后增加百分之二十,各部一视同仁。另,凡朝廷所属从九品以上官员,皆多补一月俸禄,普天同乐。”“陛下圣明!”朝堂之上,数百大臣无不欢欣雀跃,多发一月俸禄是私利,虽然京城居大不易,但是许多人不在乎这点钱。主要是各部的办公经费一下子比往年增加百分之二十,这日子就要过的松泛的多了。哪怕是最冷的衙门,也不怕日子难熬了。王彦得到了示意,大声喊道:“有事起奏,无事退朝……”朱棣一下子快刀斩乱麻,把分银子的事就给处理了。原本大臣们争了半天,现在不争也有了,自然没有意见。这当然是国库丰足,要是没有银子,各部的争吵不会停,朱棣也不可能一下子就能让所有人满意。大臣们觉得不必争了,这个时候他们更关注的是手里的议事法则,这可是关系到今后朝廷大局的重要政策。现在也巴不得赶紧退朝,回去好好研究一番这个法则。连喊三声,无人答应。王彦又喊道:“退朝……”这个时候,一众大臣纷纷弯腰鞠躬。“臣等恭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这个称呼自古就有,但是在有史记载成为皇上专用称呼之后的不论是唐朝,还是宋代,包括大明,都没有明文规定必须喊万岁。但是不成文法比成文法更厉害百倍,“万岁”既与最高封建统治者划上等号,老百姓必须在顶礼膜拜时呼喊,否则当然就是大不敬。朱棣上朝的就不喊万岁,只喊恭迎皇上圣驾,但是退朝的时候一定会喊。朱棣离开后,轮到太子,太孙先走。朱瞻基亲自去扶了朱高炽,他借着朱瞻基的力道起身,轻声说道:“瞻基,随我到詹士府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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