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夏跟着李同在王祎书房找到了他说的收纳手稿的那几个箱笼,但因手稿数量繁多,且分类杂乱,虞夏便让两个差役把箱子搬回了县衙的住处,这几日便闭门不出,只专心查阅笔记。

    民夫依然一天一个地疯,虞夏除了人刚送来之时让他们昏睡过去,别的事都由文赟差一众衙役负责,倒也没出什么大乱子。只是虞夏看着堆成小山的稿册有些焦虑,已经过了三日了,再这么耗下去这些民夫的处境就愈发危险了。

    听说百里夜曦最近也日日出门,似乎有了些眉目,要是他那头顺利,早早解决了此事那便最好。

    虞夏倒是无所谓赌局的输赢,当初她愿意与百里夜曦立这赌约,也是顺势而为之,好让百里夜曦收起那漫不经心的姿态全力解决此事,另一方面自然也是因为她并不在意作为赌注的那颗珠子。

    她是否有能耐,百里夜曦认可还是不认可,她从头到尾都没有在乎过。

    只要她自己知道,她的能力到了哪个层次,她可以做到哪一步,这就够了。

    道,是为自己修的,而不是为了给旁人看的。

    虞夏正对着手稿笔记兀自挠头,重伤初愈的王祎竟然上门找她来了。

    “虞姑娘,听说你查阅这些笔记史料是为了救金坛县的百姓。”

    王祎撑着一支拐杖,拒绝了虞夏上前搀扶的动作,小心翼翼扶着桌,身后仆人早就在椅子上铺了个软垫,他才轻轻侧身虚虚坐到了虞夏对面。

    虞夏点了点头,“王老爷,你可仔细读过你祖上的笔记?”

    先前王祎状况不好,虞夏再心急也没办法求助于他,今日既然他主动登门,虞夏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王祎摇了摇头,“实不相瞒,那位祖上无心仕途,唯爱游历,所过之处所历之事都会细细记录下来,本朝建国后便在此地定居了下来。我们王家发迹也是在那位祖上之后,他的笔记一代代传下来仔细翻阅的人却少了,连同我父亲也只让我多读经书策论,好应对科考。”

    “你可知你那位祖上的手稿是哪些?”

    虞夏最近头大的原因也主要是因为这个,王祎出身书香门第,三百年许多代人传下来,哪怕都是手稿,所藏之数量也十分庞大,内容驳杂,虞夏一本一本辨别了三天,愣是没找到她想找的,且到现在竟然才只翻阅了众多稿册的一小半。

    虞夏不是没想过找差役中断文识字的帮着她一起找,可是这到底是从王祎那儿借来的,又关乎他家族笔记,她怎么能把别人家里私人收藏的稿册让外人翻阅呢?

    更别说有的手稿传了上百年,极其脆弱,一个不慎毁了那些册子,那她罪过可就大了。

    王祎依然摇了摇头,“我并未翻阅过,我帮你一起找吧。”

    主人开口要亲自帮忙虞夏自然不会拒绝,立刻跟王祎说了她想要找稿册所属年份与其他一些要求。

    “是那些年间金坛县发生的大小事的记录,或者周边县城发生的事波及到了金坛县。”

    有人帮忙效率自然高了很多,更别说这王祎虽然是落地秀才,但也是寒窗苦读十年的正经读书人,比虞夏这个刚入学没半年的小女娃强得多,不出半日,王祎那儿便有了结果。

    “虞姑娘,我找到了。”王祎神色有些激动,不知道是为了找到虞夏想要的东西还是别的。

    王祎手里拿着本发黄的册子,册子极薄,只是随意地将散乱的纸张装订而成,夹在厚厚的书堆中毫不起眼,能被王祎找到也实属不易。

    虞夏顺着他手指的一处看过去,听他念道,“延光二十三年,义彰王与韩王大战于金坛郊野,韩王败,义彰王坑杀韩王民兵三十万于柷山下。”

    耳中响着王祎刚念的话,虞夏看着那册子上的字只觉得一阵莫名的晕眩,眼前忽然有些发黑。

    王祎说完没听她回话疑惑地抬头看,却只看她脸色煞白,神情恍惚,不由担心问道,“虞姑娘,你怎么了?”

    虞夏猛然一惊,浑身上下都充斥着一股冷意,听王祎说话终于回过神来。

    虞夏发现自己似乎有要晕倒的征兆,立刻摸了腰间的瓷瓶倒了药丸吞进了嘴里,调息缓和一阵之后那股晕眩之感终于慢慢消退了,却还有些残余留在虞夏的脑中。

    她刚刚……是被太祖皇帝坑杀民兵这件事震惊了吗?

    不怪虞夏这么想,实在是真相太让人难以置信。

    王祎也觉得不可思议,人人称颂的英明神武的太祖皇帝,竟然做过这么凶残的事。怪不得金坛县史对那段时间发生的事会毫无记载。

    没错,义彰王便是太祖皇帝登基前的名号,延光二十三年,天下动乱的第十七个年头,局势已经逐渐明朗,逐鹿中原的军阀已经去了大半,最后的大势力只剩下义彰王与韩王。

    韩王在江南起事,又因金坛县地处长江关隘,乃兵家必争之地,于是韩王便将核心力量部署于此,与义彰王做最后的决战。

    那次大战的结局便是韩王战败,但是天下人不知道的是,义彰王竟然坑杀了三十万民兵。

    虞夏并不怀疑这手札中的记载,一来王祎这位祖上据说颇有名气,对于山川地理风俗史料等记载都力求“存真”,这样的人,怎么也不可能杜撰出这么大一件惊天之秘。更别说他本人也没有外传,而是写在了这么一本毫不起眼的薄册上,应当也是心存忌讳。

    同时还有一层原因——她隐隐感觉到她的灵魂深处在轻微地颤栗,试图告诉她所听到的就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三十万民兵,不都是韩王麾下的兵卒,其间还包括了金坛县本地的三万普通百姓。

    义彰王将他们尽数坑杀于柷山下,三十万冤魂,那柷山可不就变成死山了么?难怪那山上漫山遍野到处都是数不尽的鸱鸺。

    “鸱鸺上庄,家败人亡”,满山的鸱鸺,败的便是千家万户。

    鸱鸺“报丧鸟”之名,果然名不虚传。

    而那时候山脚下的大泽干涸,空有龙形而无法聚气,转吉为凶。

    她原只猜想“白骨露于野”中的野是指金坛县西北那片荒野,彼时天灾人祸,饿殍遍地,白骨露野,怨气横生,所以才侵扰了那片荒地。

    没想到真相比她想象中更为残酷,这不是战乱中无法自保枉死的冤鬼,而是被人蓄意坑杀的亡魂。

    凶地与数量庞大的怨气相互融合,这才滋生了漫天邪气。

    所以那夜她所看到的如蛇一般升腾的黑气,不是蛇,而是龙。

    一条怨龙。

    天降灾祸,真龙身死,被三十万冤魂的怨气侵蚀,化作了一条邪气冲天的怨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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