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念述先圣之元意,思整百家之不齐,亦庶几以竭吾才。”后汉书郑玄传

    中军大帐内,皇帝端坐主位,底下依次是陪坐的侍中荀攸、尚书郎傅巽,以及从青州远道而来的议郎孔融、大儒郑玄。

    据说判断一个人的心性,除了观察言行以外,还要看他的眼睛。所以皇帝盯看了郑玄的眼睛好一会,但结果令他失望,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目光澄澈,眼瞳黑白分明,看起来非常睿智,当然,这个老人本身就是个天才。

    “郑君一路辛苦。”皇帝主动放弃了继续与郑玄对视这个不礼貌的做法,他将视线转移到了别处,感慨的说道:“若非卢公,我不知何时才得见郑君一面。”

    古人对名称极为看重,年高位尊者便称之为某公,德隆贤明者则称之为某君,其下则以尔、汝称之。只是这种称呼并不严格,很多人往往因为地位和权力的悬殊、或者是互相奉承,对人多以公、君称之,渐渐地失去了其本来的意义。而且这些人都是表面上尊敬,其实心里并不服气,当面称呼为公、君,私下称呼为尔、汝的人并不少见。

    卢植德高望重,深受皇帝的推崇,尤其是他在死前为皇帝做了许多事,比如调和公孙瓒与刘虞的矛盾,顺利解决幽州当时的困境、以及拜托裴茂转交信件给郑玄,请他入朝。这一切都让皇帝感怀于心,不仅尊称为卢公,而且在听闻卢公死讯之后,特使人赠赙钱十万以治丧事、追谥贞侯这是皇帝登基以来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被赐予谥号的大臣。

    皇帝对一个人的称呼能够表现出那人在皇帝心中的地位,而且也不能随便称呼,就像是皇帝称呼贤能而有德名的荀攸为荀君,称呼年高老成的贾诩为贾公一样。郑玄在儒林的名望胜于卢植,德高望重、齿德俱尊,无论怎么尊称都不过分,只是跟公比起来,皇帝称他为郑君更能显现尊崇。

    郑玄今年六十七岁,老得眉毛都白了,但他的脸庞仍旧丰润饱满,显得神采奕奕。他穿着一件普通儒士常穿的衣服,头裹缁巾,笑起来很像个慈眉善目的邻家老翁:“不敢劳陛下挂念,是老朽见关东凋敝,无所依归,所以才随孔北海西入长安,以求在圣恩之下,托庇余生。”

    “世道艰难,天下何处不苦?唯有夙夜匪懈,还复太平,以解民之倒悬。”皇帝轻声说着,见郑玄无动于衷,突然直接问道:“郑君此行路上,所见所闻,可有赐教于我?”

    “天下纷纭,皆是人心丧乱、世道不古的缘故。”郑玄很含糊的说:“陛下幼冲继位,却睿鉴高远,聪慧天成,可见德运虽有更移之数,但天命始终在汉。只要施以王道,敦行教化,天下自然重归太平。”

    郑玄本来准备一直在徐州隐居注书,不问世事,谁知时移俗易,发生了两件事,让他不得不改此夙愿。

    一件是曹嵩死于兵乱,曹操为报父仇进兵徐州,导致原本算是一方安宁之地的徐州惨遭兵燹。郑玄当时就正在考虑移居的事情,正好听闻孔融在北海任上时常命人修葺郑玄老家的故居庭院,于是郑玄当时就动了心,打算就此回乡。只是北海同样有兵贼横行,孔融不知兵事,郑玄贸然去了也未必能得以保全。

    正在犹疑之时,好友兼同门卢植死前交给裴茂的一封遗书,也经由各方辗转,终于到了郑玄手中,这就是第二件事。

    卢植在信中殷切敦请郑玄无论如何也要代他往长安一趟,即便未能觐见天子,也能观察朝廷风闻,据此推定汉祚是否可以延续。若是可以延续,那就是天命在汉,而已经逐渐陷入窠臼的经学就可能会绝处逢生。

    “我亲政以来,拜赵公、桓公为师,使其为我讲授经义,又披览史籍,究察典纪,可以说是身体力行的去敦行教化了。”皇帝眉头一扬,像是自夸功绩、又像是别有用意的说道:“整顿三署、重建太学以来,尊儒以劝其业,贵学以笃其道。想必这就是郑君所言的施以王道与敦行教化了吧?”

    皇帝这话犹如抛出去的饵,郑玄很快就接住了,毕竟他虽然博闻多才,但到底只做过些乡佐县吏这些小官,并不谙熟为官之道。而且皇帝礼贤下士、温文尔雅的模样给了郑玄很大的好感与自信,所以他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老朽以为,朝廷经纶事务,必要以教养为先,自朝廷迁都以来,典籍遭焚,经义杜绝。虽有陛下矢志恢复,重设太学,不过”

    说到这里,郑玄故意踌躇了一下。

    皇帝抿了下嘴,没料到这么快就轮到自己去接饵了,他心里对郑玄极为看重,无论如何也要在今天把事情挑明说清,好给这个鸿儒委以重任。所以他也不计较这些细末,顺着对方的话往下问道:“不过如何?郑君大可直言,我年纪虽但还是听得进诤言的。”

    郑玄垂着眉眼,轻声说道:“太学伸圣贤之绝业,教养天下之士,的确是维新文教、以厉风俗的好事。但陛下岂不知辟雍成于周诗,泮宫显于鲁颂?”

    他虽然没当过几天官,但就如何将心里的意思隐晦的用话语、典故表达出来,好让对方明白,对钻研经学文字数十年的郑玄来说,并不比那些臣子们差。

    礼记有云:大学在郊,天子曰辟雍,诸侯曰泮宫,在这里是借指太学。而周诗与鲁颂都是诗经里的篇目,在这里是借指官方教学的书目。

    他那番话的意思是,周代的太学无不是重视经义道理,如今太学却五科并重,压缩了经学的生存空间,并与经济、治剧这些杂业并论,有舍本逐末之嫌。所以即便皇帝再怎么有意兴复教化,那也是南辕北辙。

    郑玄说到了朝中所有人都不敢说的地方,那就是太学已经旧瓶装新酒,不再是以前拥有上万太学生、鸿儒士子云集的太学了。

    早在皇帝重设太学的时候,朝中就有人在暗中抵触五科的设立,只是那个时候朝中拿的出手的大儒名士就寥寥几个,而且都牵涉到政争。皇帝当时又是借由盐铁廷议一事力挫百官,威权无两,这才强行将太学五科定制下去。

    尽管如此,太学祭酒杨儒仍采取了一种讨巧的法子,在明经科的下面又分了好几种学官,分别用来讲授尚书、易等经书,所以明经科相比于其他科目,所拥有的博士是最多的。往往都是比照五经博士的成例,一份经书配一个博士,而其他的科目最少的只有一个博士。

    明经科因为上有太学祭酒杨儒背书,下有许多成名已久的博士坐镇,导致明经科成为太学最显赫的科目,太学生皆以入明经为荣。不仅如此,每每开课,常引起那些被强行调剂到其他科的士子们跑来旁听,明经科由此也被称为太学中的太学。

    底下的执行者走迂回的路子抵触皇帝的政策,虽不至于明面抵抗,但这也让皇帝极为不满。但他也没有办法,毕竟他手上一时没有能挑起大梁、能孚众望的御用大儒,所以撤了一个杨儒,换谁上去都一样。这是风气问题,而移风易俗,更改固化已久的意识形态,却又是这世上最难办的事情。

    皇帝一开始还想着在太学祭酒与太学仆射之上设立太学令,把郑玄摆到这个位置上去,让他统筹太学所有事务,借助他名著海内的威望与远超当代的学识,能把风气扭转到皇帝所预想的方向上去。毕竟从郑玄融汇古今经学与百家之长的成就来看,对方绝不是一个泥古不化的人,没准能被皇帝说服,认同皇帝五科并重的观点。

    可现在从郑玄的态度中,皇帝发现,原来思想再开明的人,也有他的局限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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