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广阔的驰道上,一支庞大的车队,缓缓的前进着。

    打头的,是由十六辆战车组成的仪仗队。

    数百名全副武装的骑兵,如影随形,拱卫在车队两侧。

    在正中央,是一辆奢华的大车,它由四匹骏马拉拽,平稳的行走在驰道上。

    锦缎铺满了车身内部,两个侍女,端着水果和茶点,跪立在车厢两侧,方便端坐在车的主人随时享用。

    “大王,马上就要到雒阳了……”一个身穿甲胄的将军,策马来到车旁,报告着。

    “哦……”一直端坐在车中,不停吃着各种瓜果的男人点点头,然后站了起来,恍如铁塔一样,强壮的身体,足可让后世的举重运动员也自惭形愧。

    “要到雒阳了吗?”他提着自己腰间的剑,道:“寡人上次回长安还是三年前呢……”

    “真是怀念呢……”

    或许是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他伸出手来,对左右问道:“对了,寡人听说长安城里最近出了一个侍中官,号称勇不可挡?”

    一个穿着褐衣的宦官闻言,禀报道:“回禀大王,确有相关传闻,据说这位侍中姓张,乃留候之后,陛下喜欢故简拔之,嘉恩之,擢升侍中……月前故水衡都尉直指绣衣使者江充指使刺,欲行刺这位侍中,反被其徒手格杀、擒获……”

    健壮的男人听着,脸上洋溢着喜悦之色:“这么说来,寡人这次回长安可以好好玩一玩了!”

    他仿佛看到了上林苑里豢养的虎豹和棕熊。

    或许这次能遇到知己也说不定。

    “大王……”那宦官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似乎有什么话,不敢直接说出来。

    “怎么?”男人一脸威严的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启奏大王,奴婢听说,那位张侍中,号称‘张蚩尤’,素来自恃勇力与天子宠幸,跋扈非常,曾经私底下对人说过:即使广陵王在此,吾擒之若缚妇人也!”

    “果真?”男人闻言,脸色立刻潮红起来,怒火如炙。

    “奴婢只是听闻,不敢保证……”那宦官闻言,诚惶诚恐的道:“不过,此事乃奴婢从几位宫中贵人那里听说的……”

    “竖子安敢轻我?”男人的手,紧紧的握着剑柄,居然在剑柄上留下了一个深深的印记!

    此刻,在他心里,怒火就像岩浆一样炙热。

    他这辈子可以不在乎女人,也可以不在乎黄金。

    但,没有人可以轻视和侮辱他的武力!

    “等寡人到了长安,倒要见识一下汝之勇,果能擒我乎?”

    听着他的话,那个宦官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

    真是简单呐!

    只是一句话就能激怒这位大王!

    不过,在过去这些年来,大家不都是这样忽悠着他过来的吗?

    想要这位大王讨厌谁,就在他耳边说这个人瞧不起他的武力就可以了。

    这位大王就会像一头暴怒的公猪,不管不顾的发作起来。

    ……………………………………

    几乎是在同时,驰道的北方,一支同样规模宏伟的车队,行驶在赵国的大道上。

    被军队簇拥和保护着的中央,一辆大车上,一个中年贵族,正埋首在案几上,拿着尺子很有耐心的在一个圆上工作着。

    他工作的如此仔细,以至于对外界的一切充耳不闻。

    直到良久,他终于露出了笑颜,抚掌赞道:“果然如此!一九十二等分后,圆周率当是三点一四……”

    “张生真乃数术之道的天才啊!”

    “此番入京,寡人或可当面请教,请授珠算之法,甚至更高深的算术之道……”

    于他来说,他现在的整个人生,只追求一件事情——算术。

    至于什么权力啊什么伟业啊,都不在他的考虑范围。

    原因很简单——他和当今太子的感情,非常深厚。

    两人虽非同产兄弟,但性格相近,都属于那种好静敦厚的人。

    唯一的不同,大约是太子喜欢文学,而他则沉迷于数学。

    自被封到那北地蓟城,称孤道寡以来,他就倾其所有,搜罗和网罗天下的算术家和算数书,在那个远离中原的边塞之地,建立了一个算术家的天堂。

    在燕国,不会写文章不要紧。

    只要数学好,一样可以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

    燕国虽然苦寒,但燕王不穷!

    仅仅是靠着垄断与乌恒的皮毛贸易,燕国岁入就是数千金。

    所以,天下的算术家们都知道——没有吃,没有穿,燕王给咱们送;没有妹子,没有小妾,燕王给咱们备。

    在如今,燕王就是天下数学家的希望和指望。

    燕国也由是成为了汉室数学气氛最浓郁和发达的地方。

    这种气氛甚至影响到了燕国的士人——燕国士大夫们,近些年就以精于算术而闻名于天下。

    燕国的名声和形象更是渐渐被扭转过来,从过去的苦寒之国、背伦之所,变成了今天的‘数术圣地’。

    作为一个全心全意的研究并且痴迷数学的国君。

    这位大王的算术水平,自然也不差。

    甚至可以说是出类拔萃的顶尖算术家!

    就连他的宠妃,华容夫人也是顶尖的女性数学家,夫妻两人夫唱妇随,在北地创造了一个良好的尊重和重视数学的气氛。

    甚至还开始将研究对象从纯粹的数学几何,向着星象等领域拓展。

    “大王……有长安来求见……”这时一个宦官来到车旁禀报。

    “长安来?”刘旦眯了眯眼睛,他素来不掺和长安的事情,每次入朝也基本不和外朝的大臣来往(这是因为根本没有必要,他不可能有一丝继承皇位的机会,他虽然是老三,但是母亲的地位不高,外族无力,哪怕太子倒了,那个位置也轮不到他)。

    但,现在却莫名冒出了一个长安来来接近自己。

    他想做咩?

    刘旦缩了缩脖子,下意识的想起了他家历史上的无数悲剧。

    于是问道:“人是谁?”

    “乃光禄勋之子……”

    “韩说的儿子啊……”刘旦眼珠子转了转,摆手道:“去告诉人,就说寡人今日抱恙,不便相见,改日再说……”

    他虽然一直钻研数学,但却也并非没有关注过朝政。

    在事实上他比谁都关心朝政!

    因为,他现在一心只想在数学的高峰上不断攀登。

    但这需要一个稳定和祥和的环境,而朝政的变化,直接关系着天下的安稳。

    所以,他知道现在长安城里似乎气氛有些怪异。

    在这样的情况下,光禄勋韩说却派了他儿子跑到自己朝觐长安的道路上来阻截自己。

    准没什么好事。

    恐怕不是想玩阴谋诡计,就是在他下套。

    他可没有这么傻!

    “可是……”那宦官道:“人说,大王今日若不见他,那以后一定会后悔!”

    “后悔?”刘旦眨了眨眼睛,这是在威胁他吗?

    威胁当今天子的三子,大汉帝国的燕王?

    真以为数学家就好欺负了咩?

    刘旦虽然性格喜静,但在燕国当了二十年燕王,难免也被燕国的民风侵染。

    骨子里面有着那么一股子倔强的气味。

    “去告诉人……”他起身道:“寡人生平从不后悔!”

    “诺!”那宦官领命而去,一刻钟后就又回来了,对刘旦拜道:“大王,人说他手里有北平文侯张苍珍藏的简牍十五卷……”

    “啊……”刘旦听了,立刻就道:“快快有请!”

    他在燕国这些年,一直矢志于搜集和整理北平文候张苍遗留的任何文字与简牍。

    盖因为,张苍乃是汉室有史以来最强的算术大家,天下公认的数术名家。

    自然,他的珍藏和亲笔写的书籍,在刘旦眼中价值连城。

    片刻后,一个年轻人就被带着,来到了处于重重保护的刘旦生前。

    “臣韩增拜见大王,愿大王福泽永懋!”这年轻人长的很是俊朗,看上去颇有乃父乃祖的气势。

    一见面,他就命人向刘旦送上了十五卷被保存在一个木匣子里的简牍。

    “家父听说大王素喜算术,故特地重金搜罗了文候遗作,以贤大王!”

    刘旦接过这些简牍,立刻就爱不释手的**起来,仿佛遇到绝世佳人一样。

    对于一个数学家来说,或许数学本身就是一个永远充满了新奇和刺激的世界。

    他所想要的一切,都可以从这个世界之中得到。

    既然如此,那么其他事物,就变得不再重要了。

    “光禄勋实在是太气……”恋恋不舍的**着这些宝贵的文牍,刘旦知道,假如自己与它们错过了,那么这辈子都很难再相遇了。

    可是……

    光禄勋韩说是什么人?他还不知道?

    那可是出了名的‘有心机’啊。

    这样的人,忽然特地派了个儿子,送自己如此珍贵的东西,难道只是来卖个好?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光禄勋可有什么嘱托,让卿来传达?”刘旦小心而充满警惕的问道。

    由不得他不小心。

    仅仅是因为他是燕王这个理由,就足够他对所有一切特意接近他的人,抱以深深的怀疑和揣测!

    因为,在他之前,汉家的燕王谱系多达五个。

    而这五个谱系,统统不得好死!(臧荼谋反,卢绾背叛,刘建为吕后所杀,吕通为诸侯大臣所诛,刘泽系好不容易传了三代,也gg了)

    他一点也不想自己变成第六个。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沉迷数学,也是有着这方面的考虑。

    总不能说,连一个沉迷数学的燕王,也能犯忌讳吧?

    “家父命臣来见大王,乃是想求得大王援手……”韩增俯首拜道。

    “什么事情?”刘旦更加谨慎了,光禄勋都搞不定的事情,让他来?这里面没有问题,鬼信!

    “家父向与太子舍人、洗马李禹有间隙,如今李禹欲求为侍中,家父想请大王在合适的时候,于天子面前进言,阻李禹之升……”韩增顿首拜道。

    “就是这样?”刘旦有些不相信,韩说派他儿子这么远跑来,只是想要自己在老爹面前说几句李禹的坏话?

    有这么简单的事情?

    “臣岂敢欺瞒大王?”韩增磕头拜道:“确实仅此而已!”

    “若大王能允诺,哪怕最终事不能成,家父也必有重谢……”韩增说道:“不瞒大王,家父素与侍中张子重亲近,若大王能应允,家父愿意为大王引荐张侍中……”

    听到此处,刘旦终于动心。

    那位张子重张侍中乃是破解了圆周率的大能啊!

    其提出的割圆术和密率的理论打开了刘旦内心的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而他开创和发明的珠算和算盘,更是让他欣喜若狂,得之如获珍宝。

    他早就想要与这样的大贤私下好好交流了。

    只是对方乃是侍中,他不敢也不能主动私下会面。

    如今,韩增的提议,就像魔鬼的低语,让他终于点头,道:“既是如此,寡人便应允了……”

    只是在老爹找个机会说几句李禹的坏话,没有什么大问题。

    即使有,他也可以见风使舵!

    韩增听着,却是高兴不已,心里面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自己这边一切顺利,想必广陵王那边也是差不多了。

    如此燕王和广陵王尽数落入自己父亲的算计之中。

    有两位大王甘为棋子,还怕搞不定一个张子重?

    更别提,还有一个昌邑王!

    和广陵王、燕王不同,昌邑王不需要他爹使劲,就一定会敌视那个张子重。

    原因是很简单的。

    昌邑王刘髆的老师,太傅夏侯始昌是自己人!

    有这位老大人在,刘髆一定会仇视那个张子重。

    如此三王皆敌。

    只要再好好操作,不出意外的话,这个张子重活不过今年冬天!

    他一定会死。

    也一定得死!

    他再不死,问题就麻烦了。

    执金吾已经追查到了一些敏感的问题,找到了一些证据。

    再查下去,就可能要抖落许多人的老底了。

    而唯一可以阻止执金吾继续追查的,就是弄死导致这一切变故的那个侍中官。

    只要他一死,天子大约也就没有什么兴致和兴趣追查了。

    到时候,再给他找点新东西,转移一下注意力,这事情也就能拖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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