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的十一人听着张越的话,每一个人,都显现出了忌惮。

    特别是那些,知道青州的人。

    譬如桑弘羊,譬如韩说,譬如张安世和霍光。

    他们都或多或少听说过,耳闻过青州地方糜烂之事。

    毕竟,这些东西,怎么可能瞒得过人?

    就以桑弘羊而言,他的盐铁官署和均输署的官吏,遍布全国,在齐郡还有着海官衙门在活跃。

    地方盗匪成灾的事情,岂能瞒过他?

    还有暴胜之,他当年亲自处置过齐鲁的盗匪,杀了数千人,也知道青州这些年来的变化。

    隽不疑就多次报告过地方盗匪成灾。

    然而,沈命法之下,谁也不敢捅破这个脓包。

    于是汉室就上演了一出魔幻现实主义的戏剧:每一个人都知道和听说过齐鲁盗匪很多,但每一个人都不敢将这个事情,向上捅破。

    因为,假如捅破这个脓包了,作为始作俑者,就要解决问题。

    若不能解决问题,甚至,若因为要解决问题,要闹出祸患。

    想想晁错的下场,每一个人都心有余悸。

    所以,这皇帝的新衣,就堂而皇之的出现了。

    没有人肯背这个锅!

    但在现在,张越却毅然决然的捅破了这个脓包!

    这让人无比惊讶!

    数十年来,汉家朝堂上,敢这么做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

    想当初,晁错毅然决然,推动削藩。

    其老父闻之,从颍川老家急急忙忙入京劝说:“上初即位,公为政用事,侵削诸侯,疏人骨肉,口让多怨,公何为也?”

    面对老父的劝说,晁错巍然不动,答道:“固也。不如此,天子不尊,宗庙不安!”

    老父听完,叹道:“刘氏安矣,而晁氏危,吾去公归矣!”然后便服毒自杀,临终留遗书,告诫晁错说:“吾不忍见祸逮身!”

    然而,晁错却依旧坚决削藩。

    其为了国家,而不顾自身安危的态度,曾经折服了无数人。

    在他的推动下,国家果然以前所未有的坚决态度,推行削藩之策。

    结果呢?

    吴楚七国起兵,大军越过长江,围攻棘壁和睢阳,梁国告警!

    长安君臣,立刻就慌了手脚!

    晁错居然被骗着朝服腰斩,然后晁错生前的死敌袁盎就拜为太常,持节来到了吴王刘濞面前,商谈弭兵议和。

    自那以后,就已经很少有人敢或者愿意学晁错了。

    国家社稷,是刘家的。

    何必为了刘家的事情,而搭上自己的性命。

    再说了,忠君固然很好,大家也都很仰慕屈子,同情像伍子胥这样的忠臣义士。

    可,也没有几个人真的想自己落得和屈子、伍子胥、晁错这样的下场。

    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还可以说是荣誉,能够传颂千古。

    但死在自己人手里,还是被骗着、哄着处死,这叫什么事情?

    故而,听着张越的话,那些与张越关系不错的人,都紧张了起来。

    上官桀、金日磾、暴胜之和张安世,都是看着张越,欲言又止。

    有句话,他们憋在心里,很想说出来,劝劝这个朋友——何必呢?张侍中,青州之事自来复杂,如今更是几乎无药可救,贸然捅破,恐怕难以善终啊!

    而那些不喜欢张越,甚至觉得张越是个祸害的人,却都是笑眯眯的眯起了眼睛。

    韩说甚至在这刹那,做出了决定——必须支持啊!

    一定要支持啊!

    故而,只想了零点零一秒,韩说就道:“青徐扬,居然已经糜烂至斯了!身为九卿,本官绝不能坐视国家州郡,继续糜烂下去!”

    在这一刻,韩说想起了自己的那两个蠢儿子。

    想起了他们的天真,于是就有样学样,模仿着自己那两个傻儿子的模样,义正言辞的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若青徐扬之人民,不能安居乐业,吾辈九卿,有何面目,端坐于朝堂之上,坐享汉禄汉食?”

    听着韩说的话,很多人立刻就皱起了眉头。

    作为光禄勋,韩说的这个表态,可真的是很恶心!

    这几乎就是胁迫这其他人和他一般表态。

    不然,大家就可能要落入‘不忠’的境地。

    “光禄勋……”刘屈氂摆摆手,打断了韩说的继续表演:“先别急着说话,还是听听张侍中的想法吧……”

    作为马上就要拜相的大臣,刘屈氂对青徐扬的事情,虽然不是很了解。

    但他是从涿郡太守升迁为宗正的,有十几年的具体地方行政经验。

    是故,刘屈氂很清楚的知道,青州、徐州、扬州的问题,不可能简单的解决。

    像韩说这样的,就是在捣乱,就是给制造麻烦了。

    刘屈氂对张越没有什么好感,但也没有什么恶感。

    总的来说,刘屈氂既不在乎张越有多威风,也不在乎张越载多大跟头。

    他追求的只有一个目标——稳定。

    现在,这张子重捅破了青徐扬的脓包。

    刘屈氂知道,解决问题,才是当前的关键。

    而作为始作俑者,那张子重必须承担所有责任。

    所以,他目光灼灼,看着张越,拱手道:“还请侍中公为吾等明言:这青州、徐州、扬州,当前的困境,该用什么对策来解决?”

    态度是显而易见的——谁搞出来的事情,谁去收拾。

    不要指望他帮着想办法,出主意。

    那是不可能的!

    他刘屈氂也不愿意背这个锅!

    张越看着刘屈氂,又看向韩说和其他人,微微一笑,拜道:“好叫诸公知晓,昨夜,下官已经连夜拜访了青州刺史隽不疑、扬州刺史张懋、徐州刺史阳唯……”

    “以及齐郡太守王豫、千乘太守刘遂、会稽太守杨德等十余位两千石……”

    昨夜,在离开王豫的宅邸后,张越索性就搂草打兔子,连续拜访了其他入京述职的地方两千石。

    包括了隽不疑等人提供的地方良吏代表以及几位两千石郡守。

    本着对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心理。

    面对那些还有意愿做事和愿意做事的人,张越大谈理想、道德与宏伟蓝图,描绘基础建设的前景。

    而对那些和王豫一样的官僚,张越则是一手胡萝卜,一手大棒。

    先是敲打、威胁和恐吓了一番指出问题的严重性,国家已经有决心要改变当前局势。

    吓得他们魂不附体,然后就趁机伸出橄榄枝。

    面对这样的情况,还有什么人敢继续顽抗和不听话呢?

    所以,基本上,这十几个两千石,都已经被张越所说服了。

    众人听着,都是抬头,满脸惊讶的看着张越。

    一个晚上,搞定这么多人?

    有些夸张了吧?

    但考虑到对方是张蚩尤,大家又心照不宣的低下头来。

    以现在张越的名声和威势,他确实可以做到这个地步。

    面对这样的一个随手就能打灭无数贵戚和大臣的新贵,地方上的郡守们,恐怕也没有能力反抗。

    就听着张越道:“现在,地方郡守两千石们,皆已经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和迫切性!”

    “群臣一致认为,当前局势,已经十分危急!”

    “正所谓治乱世当用重典,非常之时,用非常之策!”

    “故而下官斗胆,提了一个愚钝的建议……”

    “于青州、徐州和扬州,设置数个大型隧营,收容地方无地人民,由官府组织起来,进行水利渠道运河的建设,具体是以打通各地水路交通,同时,加强对黄河堤坝的加固和维护工作,此事下官已经写好了奏疏,列好了具体的事宜条陈……”

    张越从怀里取出一份写好的奏疏,递给刘屈氂,道:“还请宗正卿与诸公斧正!”

    刘屈氂接过那奏疏,打开来一看,就吓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奏疏内容不多,不过数百字而已。

    但所提的建议,却是吓得死人。

    首先,就是要建立一个足以收容两百万以上人民的隧营组织!

    仅仅是这个提议,就是旷古烁今,从未有人敢设想的恐怖建议了。

    收容两百万以上的人口,并将他们组织起来?

    反正,刘屈氂是不大相信,现在的汉室地方,还有这个组织能力的。

    但,若是做成了……

    其利益之大,恐怕足以制造数十个两千石和好几个列侯了!

    其次,则是建立国家成立一个负责统筹和协调内河水利、防汛和抗洪的机构。

    这个机构,将跨州郡,负责整个黄河流域的统一规划和组织,并制定各种防汛抗洪政策,实施防汛工程。

    只是看到这个提议,刘屈氂就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数年前,黄河决口馆陶,冲出了屯氏河后,整个天下的士大夫,都是议论纷纷。

    每一个人都在思考,黄河下次再决堤怎么办?

    而这个建议,无疑是提供了一个解决方案。

    从青州、徐州、扬州的无地人民之中,挑选和组织起一支数十万人的隧营部队,并由他们来负责和参与整个黄河流域的防洪防汛工作。

    并建立一个,由天子直接领导和指挥的黄河防汛抗洪衙门。

    这事情,很显然很有搞头,也很有前瞻性和战略眼光。

    但是……

    刘屈氂将奏疏递交到霍光手中,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看向张越,拱手问道:“敢问侍中官,青徐扬的盗匪问题,侍中打算怎么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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