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亥始终站在茫茫夜色中,铁铸一般,寸步未移。对于强秦之法,他心里是懵的。完全没有转变过来,更加没有做好执政一国的准备。以前他只是抢地盘,泡妹子。何曾想到过会君临一国,执掌数百万百姓的死活与吃喝拉撒睡。一想到这里,胡亥不由得头都大了。……春秋战国之时,齐威王许民诽谤,打破广开言路的旷古创举。不到五年,齐国已经生机勃勃,百业兴旺,文明昌盛。隐约间,成为与当时魏国一般无二的诸侯霸主。孝公重用商鞅,全心变法。用一条老秦人血泪挣扎,为秦国强大,打下了根基。甚至于,大秦帝国之所以称霸天下,就是孝公与商鞅打下的根基。……胡亥眼底掠过一抹郁色,他清楚许多强民之策,更懂不少法制建设,只是未必就会适合此刻的大秦帝国。最重要的是,对于这个时代的了解,还是后世各种国策。他都只是闻其名,而不知其意。此刻的大秦帝国,再也经不起一次任何的折腾。最忌讳的就是这种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人治国。这便是他放手子婴开府理政的原因!……无尽的夜色,有着不为人知的苍凉。站在咸阳宫外,胡亥有一丝惶恐不安,在放肆生长。“韩谈,你觉得左相如何?”望着浩瀚星空,胡亥淡淡的问道。乍闻之下,韩谈心头大惊。忐忑不安,道:“禀陛下,左相忠于职守,且才华不俗。”“短短时日,便已经平复民心,救治雪灾一事,亦是雷厉风行。颇有商君极心无二虑,尽公不顾私之风。”……“嗯。”微微颔首,胡亥又不说话了。望着漆黑夜空,一时间不知道再想什么。人都是有劣根性的,胡亥也是一样。整个天下都在虎视眈眈,目光从未有片刻离开过秦帝这个位子。而这其中,最有可能的得到帝位,并且让关中老秦人信服的人,只有一个,那便是左相子婴。……“极心无二虑,尽公不顾私!”……胡亥沉吟着不说话,在心里仔细咀嚼着这句商鞅名言。一时间,竟感悟良多,颇有一种恍然大悟。……在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是做事的,一种是做人的,而大多数人其实兼具这两种人的特征。但有些人物,尤其是一些身居要职、手握重权之人,常常走向了极端。胡亥清楚第一种人,一旦事情交给他,他会殚精竭虑、竭尽所能、不顾一切,必定要把此事做成、做好,方才罢休。而第二种人,事情做不做得好,并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不得罪人,甚至借做事买好送人情,以广结善缘,而他洒下人脉的牺牲品,便是本来该做的事情。在两千多年,中原数个朝代,最难消除的便是官场之弊。政令不通,法令不行,在古代,简直是家常便饭。无论历代朝廷怎样努力,这积弊总是难以根除,原因正在于官场之上,做人之人何其多也,做事之人何其少也。毫无疑问,商鞅就是第一种人的极致。他做事做到了极致,他的死也惨烈到了极致。一想到这些,胡亥一时烦躁,不由得感慨一句:“就算朕做孝公,王叔你是商君么,有商君之才助朕气吞八荒,横扫**么!”胡亥虽不清楚子婴的深浅,但无论是制定法令、勾画蓝图,还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抑或纵横捭阖、谈笑退兵。子婴与商鞅根本不在同一个量级上,若论独立的振兴国力之能,也不能与范雎,吕不韦相提并论。要不然,历史上子婴清除内患后,却向一介庶民伏地请降,将大秦江山社稷拱手相让。同时胡亥更明白,商鞅与孝公这样的珠联璧合的君臣,亘古未有第二对,太过罕见。公如青山,我如松柏,同心同德,永为知音。做到这一点,这何其难!商鞅为秦彻底变法,涤荡关中。二十年给了孝公一个强大的秦国。亲率新军五万,击溃魏国魏武卒。复土河西,洗刷大秦百年国耻。而孝公终其一生,哪怕是波浪滔天,哪怕是黑云蔽日,他对商鞅的支持都从未有过丝毫的改变。当时新法一出,举国尽骂的时候,他在支持商鞅;太子犯法,兄弟被处以重刑的时候,他在支持商鞅。待到商鞅功高震主,秦民只知商君,不知秦公的时候,他还在支持商鞅。变法大成之日,商鞅功成名就。他毅然将十五座城池划给商鞅,实现了二十多年前自己求贤时尊官分土的诺言。……胡亥清楚,像商鞅这等国器,只有秦孝公这等君主才配拥有。他不是孝公,做不到公如青山的誓言。人一辈子想要遇到一个一生共事,惺惺相惜,生死相扶的知音太难了。……察觉到胡亥情绪的变化,韩谈收敛了笑容,道:“原本这只是国事,非老臣可以插手多言。”“但现在大秦帝国偏安一隅,臣妄言一二:陛下理应信任群臣,放手一搏。唯有如此,才有一线希望。”“哈哈……”闻言,胡亥不禁一笑:“韩谈有长进了,这句话说到了点上!”……韩谈最后一句话,一下子点醒了胡亥,让他从重重忧患中解脱出来。如今大秦帝国的局势,他唯有信任群臣,君臣一心。然后放手一搏,才有重铸大秦帝国的希望。仓促忙乱的战争,精神高度紧张。自从来到大秦帝国,胡亥每时每刻不再殚精竭虑,思考如何保住大秦帝国,如何在这个乱世活下去!生死之间,有大恐怖!函谷关外十里相王,暂时解了燃眉之急。大秦帝国灭亡危险依旧存在,却被暂时压制。这种时刻精神紧张,在突然间瓦解。笼罩在头顶上的死神镰刀隐去,这种巨大的落差下,胡亥不由得开始胡思乱想。这就好比以前背负千斤重担,你已经习惯,却在突然间卸去。突然轻松了下来,不免有些空虚惆怅。……“韩谈,回寝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