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我身处的这个精灵古国,从表面上看,同我1500年前第一次来到这里时,没什么两样,但,我知道,它已经在岁月的荒野里,迷路了。我无数次地尝试着走出古国,寻找回家的路,只是徒劳。古国成了一朵被遗忘的、缥缈的孤云,走不出去,亦无人寻得进来,我倒是心定了。在决定坐下来写这封长信之前,我去那口井——那口充满能量与魔力的永恒之井,去看了看他,还有他的‘她’。我没有跟他们说话。我现在只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我得看看他的脸,时常看到他的脸,因为那,是这消散泡影的世界中唯一的明证。

    “小葵,你还记得第一次看到我的时候,我的样子吗?恐怕已经忘了吧。但我还记得你。有人把你带到我面前来,你朗声唤我‘姑姑’,那正好是我第二次从精灵古国返回,正是魂不守舍、思念成灾、心焦如灰的状态,心里困了一只兽,满身长的都是爪子,片刻不息地抓挠,外表上还要成日里打点水泽事务、平息姑娘们的纷争、与水底邻居们的相安无事、还有岸上人类的虎视眈眈,真真是披头散发、焦头烂额!路都是踮着脚尖走,话都是捏着嗓子说,哪有半分好脸色。

    “听得有人唤我,正虎了脸要将脸嘴子甩出去,一下子看到一张雪白粉嫩的小小团子脸,眉眼柔顺得就像有人对着我的心窍吹了口气儿,一下子窍都通了,风呼啦啦地灌进灌出,说不出的通透畅快。偏你眉心又生了颗蓝痣,柔顺里又带了点英气端方,真是让人心生喜爱。当时我就存了心,不动声色,闲闲与你交谈,你虽年幼,但不卑不亢、言语有分寸,话总能说在点子上,眼里偶有敦厚、呆气笑意。不能更好了。我下了决心,我一定要走,水泽有你,我甚是放心。

    “其实数年来,这水泽天地中,关于我的诸多传闻,我岂会不知。一直想找机会与你细说,你我关系亲厚,母女?姐妹?继承者?朋友?难以详尽概括,也许都有一些吧,到了也没能寻一个合适的场合说与你听。此刻,我心湖如镜,波澜不惊,倒是稳稳当当映照出这千多年来的往事前尘。

    “我到底在这水泽居住了多少年,连我自己都记不清了。只知道当初这水泽边一片荒芜,到现在,恐怕早已是一片无垠的繁茂森林了吧。我没有名字的,从有印象起,人人都唤我‘姑姑’。有些仙女年龄明显大过我,在我面前也是一样的毕恭毕敬。起初,也是有惶恐的,但渐渐的,就开始却之不恭了,因为我发现,我比大家美、能干、勇敢、有决断,只有我敢去跟人类谈判,救回被抓的姐妹。我来当头,舍我其谁。就这样,在这个小小的水泽王国里(我们自己还真不觉得小),我成了一个骄纵无礼、目空一切的宠儿,理直气壮,予取予求。小葵,按理说,在一个世界里,称王称霸,不论这个世界有多么小,总归是一件有成就感的事,只可惜,我很快就感到厌倦。

    “我要什么有什么,满坑满谷的衣衫,我眼睛一瞪,就无人敢多言,我揽镜自视,多么美、多么无趣的一张脸。一切的一切,让我更加的厌倦——直到有一天……

    “夜间,月华之下的水泽,是我们最大的乐园。那一天,月亮好得不得了,月光甜粉粉的,仿佛能吃进嘴里去。但,偏就那天,我烦闷到极点,硬是蛮横到不许任何一个姐妹浮出水面,除了我自己。我在水面上百无聊赖地划过来,划过去,唱几句,骂几句,笑两声,又嚎两声,突然听到水边草丛里一个细细的、恨恨的、极不耐烦的声音:‘有完没完!消停片刻!’

    “吓得我马上噤声,等了一会儿,见没动静,就更大声地鬼哭狼嚎起来,心里负了气,动静愈发大起来。只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个小小小小的人儿从草丛里走到水泽边上来,步态不稳,踉踉跄跄,但仍然尽力挺直着小身板,站在水边,冷冷看着我。脸如寒冰,眼如利剑。

    “‘你给我住嘴!沉到水里去!整个晚上都不许再出来!’没等我开口,那小人朝我一指,威严命令道。我去!你谁啊你!两根手指都能捏死你!敢这么跟‘姑姑’我说话!但我也得承认我当时愣了一下,因为从来没人敢这么对我,所以我并没有应对的经验,所以当时我呆了一呆。就在我呆住的当口,那小小人儿以为我害怕了、服从了,扬手又是一挥:‘唱那么难听,还敢出来唱,对这月色是一种伤害,对你们水泽仙女也是一种蒙羞,真现世——我要休息了,退下吧,今晚是无论如何都不要再出来了。’他说着话,挥挥手,仿佛在赶走一只聒噪的鸟,脸上深深的厌倦——比我还厌倦!

    “我,我活了这么多年,什么时候受过这种羞辱!恼羞成怒之下,我卷起水浪,游至岸边,扬起长发,一把将那可恨小人卷进水里。奇怪他在岸上飞扬跋扈,进了水里却不挣扎,只拿一双眼睛怒火万丈地瞪着我,嘴巴紧紧闭着。

    “我把他带到了水泽王国的深处,我的房间里。他自始至终既不闭眼,也不张嘴,不知道有没有呼吸,反正绝不求饶,只是一脸的愤怒不屑。我这才发现他是个小人没错,但他是个有翅膀的小人儿,而且,只有一边翅膀,另一边翅膀不知所踪,背上有一个触目惊心的伤口!

    “这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放了他吧,心里气不过,留下他吧,该如何处置呢?正在左右为难,一个颇有见识的年长仙女刚好过来找我问点事,我直接把她带到了小人的面前,她一看之下,甚是惊奇,问我怎么把一个精灵给带回水泽王国了,而且,还不是一个普通的精灵,她指着那小人左手中指上的一枚莹白色的戒指,在我耳边悄声说:‘我不敢乱说,但那枚戒指,看着好像是精灵之王独有的灵戒……’

    “这下好了,居然把精灵之王给绑架回来了。我再是蛮横骄纵,也知道人家毕竟是一个族类的王,还受着伤。就算现在把他送回岸上去,这梁子也是结下了。当时我面色一沉,指着那精灵之王,对年长仙女说:‘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他杀了,就沉在这水底,谁能知道!’

    “那年长仙女一凛,仿佛是想要附和我,瞟了一眼那精灵之王,突然面皮一松,眉花眼笑地对我说:‘姑姑一向喜欢说笑,真是还带了几分孩子气——’一边说一边背对着精灵之王、面对着我挤眉裂嘴,手指在中指上做着手势,又转过身对着精灵之王打着哈哈:‘我们姑姑端的是宅心仁厚,看您受了伤,想带您回来疗伤呢——这环境还是不适合您,现在我们就送您上去,好好为您……’

    “就这样,几个仙女姐妹们慌手慌脚地又把那精灵之王给送了上去,吃吃喝喝、衣衫膏药的也备了——原来,那年长仙女一眼瞅见精灵之王正在转动中指上的灵戒,怕他即时召唤了大批精灵前来,到时候事情闹大难收拾,就麻烦了。

    “但,麻烦已经惹了。那精灵之王上到岸边——一口气快憋成青蛙了,刚一开口说话,就把其他仙女们都赶入水下,单单留我一个,对着我破口大骂——我本自心虚,也只好任由他骂。小葵,你都不知道,他那怒气如同滔滔江水,绵延不绝,带动得他那伤口又裂开,他兀自不理,只是骂、骂、骂。旁征博引、花样翻新,从神开天地到族类纷争,从生命长短到银河星辰,一个小小人儿,拖着一边翅膀,伤口还渗着血,又是跳又是骂——还真是好精神。开始我还回几句嘴,到后来,我什么也不说了,尽只是给他伤口换药、喂他吃喝、打着哈欠,尽心照料——分明是有病,你跟一个病人计较?

    “骂人,没有词穷的一天,但伤口,总有愈合的时候。他终于好了。他立在我面前,只有一边翅膀,另一边是空的。被谁伤的,又丢在了哪里,我从来没问过,他也从来没说过。他不肯穿仙女们给他缝的衣衫,硬是要换回他原来的衣服。他——要回去了。

    “这是我心心念念盼着的时刻,耳根从此清净,心里再无愧疚。他转身回去他的精灵王国,我欢快淋漓回到我的水泽世界,一别两宽,心中清明。但是,小葵,眼看着他走的时刻临近,身体一点一点被掏成了个透明窟窿,从这头能亮晃晃看到那头,还在掏,那种不受控制的流逝让人心生愤怒,对,真的不是舍不得,只是愤怒,怒火冲天于自己的无能为力。

    “他比我还乖张、蛮横、口出狂言、颐指气使;他如此矮小,不会比我的手掌大多少;他只有一边翅膀,几乎没有飞起来的可能;他身为萤族,与我完全不同的族类,如果可以,我们这两种族类可以一生都不用有任何交集……他跟我,是那么那么的不同,但,那又怎样……

    “一生中,第一次有人在我耳边日以继夜地唠叨,第一次有人需要我手忙脚乱地照顾,第一次有人当着我的面坦荡荡睡在月光下轻声打着呼噜,第一次有人在我给他换药的时候一边高声骂着一边忍不住哭……一生中,我第一次交到朋友,第一次品尝到喜爱的滋味、不再孤独,我如何能跟他挥挥手、跳入那冷冰冰的水泽世界里去、说声再见,永不再见?

    “亲爱的小葵,我痴长了那么多年岁,我不明白喜爱的滋味。我慌乱、暴怒、脾气冲天,原来一切都是因为我不想与他分开,但却不知道如何说出口。突然就听到他暴喝了一声——我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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