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燕都分号,云扶盘腿坐在炕上看了两天的账本,腿都快木成棒槌了。

    生意竟比云扶预想的好。账面上的盈余,甚至是超过梅州总号数倍去的。

    京城就是京城,人口之广,地理之便,是作为山城的梅州怎么都比不上的。

    “如此说来,我爸出事之后,燕军竟然没有为难你们?”

    彼时大帅撤出燕都,燕军又一向都与靳军交恶,云扶原本担心燕都的生意必定被燕军给收缴了。

    卢兴彤搓着手笑笑,“老东家跟靳大帅一起遇难的消息传出来,京畿各地便也都传说,是燕军动的手。毕竟燕军与靳军多年为敌,而且天津港就在燕军控制之下,燕军的嫌疑自然最大。”

    “可是当时这件事令中外哗然,燕军显然是也不想背这个锅,一方面澄清,另一方面对咱们的铺子非但没有半点刁难,咱们反倒还有些‘因祸得福’,燕军的许多军需采购的生意竟然也都交给了咱们。”

    “哦?”云扶笑了,“我倒意外。这么说来,燕军不但是有些操守的军旅,更也是有些生意头脑的啊。”

    卢兴彤点点头,“至少他们从咱们的铺子走,采办的东西如果是需要从江北过的话,便会一路畅通。”

    云扶将账本合上,抬眸望着卢兴彤笑笑,“我当年出洋走得早,令尊接替燕都分号大掌柜的时候儿,我就已经在异国他乡了。所以我与卢老掌柜缘悭一面,跟卢掌柜你,也是初次见面。”

    卢兴彤忙道,“是啊,是啊,大小姐彼时身在西洋,不过家父和小的还是听说过大小姐不少故事的。东家也曾将大小姐从西洋寄回来的新鲜玩意儿分送给我们。不瞒大小姐,小的家里还镶着一块大小姐寄回来的玻璃烫画儿呢!”

    云扶倒也意外,不过垂首细想她爸的用意,心下却也是暖的。

    云扶点头,“听卢掌柜的口音,仿佛是山东人士?”

    卢兴彤含笑点头,“大小姐说对了。其实小的是在燕都出生和长大的,可终究是乡音难改吧,这便口音里还有那么一点痕迹,竟没瞒过大小姐去,大小姐当真耳力惊人。”

    云扶含笑垂下眼帘去。

    卢兴彤不知道,美利坚西海岸的那个小镇上,几乎融和了世界各地的人,口音五花八门。云扶做那样私酒的生意,不能不时时小心。故此用耳朵来分辨客人的各种口音,是她每日都必须要做的。

    “卢掌柜姓卢,又是山东人,倒叫我不由得想起另外一位出自山东的卢姓名人来~”

    卢兴彤一听就明白,赧然道,“小的明白,大小姐说的是苏皖宣抚使、陆军上将卢长吉。”

    云扶含笑点头,“正是。如果我没记错,令尊卢老掌柜名讳里也是‘长’字辈,而卢长吉的儿子名叫卢兴嘉——又与卢掌柜你是一个字辈了不是?”

    卢兴彤轻轻叹息一声,“不瞒大小姐,我们原本是本家儿。隔了一个房头的堂亲。”

    云扶淡淡垂下眼帘,“卢宣抚使是北洋老人儿,系出皖军。如今总理府,正是皖军一脉执掌……”

    云扶静静抬眸,“卢掌柜,我希望你能帮我搭个桥,我想去拜见国务总理大人。”

    卢兴彤吓了一大跳,“大小姐,您要见国务总理做什么?”

    云扶终究是个刚刚二十岁的年轻人,还是个姑娘。

    云扶含笑点头,“要不这样,我退一步,不见总理大人本尊。我想见靳云鹤也行。”

    这便又是一个拐弯儿的关系。靳云鹤与现任总理潘郁、卢长吉、卢掌柜都是同乡,且靳云鹤与潘郁当年一起合资开过工厂,私交莫逆。

    还有一层靳云鹤从前也是当过总理的,此时赋闲在天津当寓公。

    卢兴彤额头有些汗下,原本以为大小姐就是来查账,没想到大小姐的心没在账面上。

    云扶见卢兴彤有些为难,这便难得地露出女孩家的娇憨来,“……虽说咱们是生意人,可是京里的分号可不仅仅是做生意所用。像我爸生意做得这么大,全国哪儿有风吹草动也受不了啊。所以京里的消息特别重要,那就都得靠京里分号的掌柜和伙计们呢。”

    “所以啊就算我才回国来接过生意不久,可我也知道,咱们复兴东燕都分号了不起,绝不仅仅是个什么铺子!就算您谦虚,说燕军不敢动咱们铺子,是怕粘上大帅命案的嫌疑;可是我心里更明白,那其实还是您有本事。您在那样兵荒马乱的时候儿,能将咱们这铺子给稳定下来,护着铺子里的生意,还有咱们好几十号的伙计,半点纰漏都没出。”

    云扶说着片腿儿下炕,正正经经给卢兴彤鞠了个大躬,“您是个人物,我替我爸谢谢您。我自己个儿心里,也宾服您!”

    卢兴彤惶恐得赶紧起身,又是摆手,又是给云扶回礼的,口中连连喃喃地说,“哎哟,大小姐,您这是,您这是为了谁呀……”

    云扶自己也想了想,随即还是坚持道,“我当然是为了我自己,为了咱们的生意。”

    卢兴彤半晌叹了口气,“我是头一回见大小姐您,您又是头一回吩咐我办事儿,我要是不办——那我对不起老东家。”

    “不过无论是现任总理大人,还是前任总理大人,总归都是政要,不是咱们说见就能见的,您总归得给我容个空儿,叫我先安排安排。”

    云扶含笑点头,“不用那么麻烦,我上天津去就行。靳云鹤不是在天津当寓公么?他那私宅的门,总归比京里总理府的大门要好进些。”

    “可是……”卢兴彤还是有些犹豫。

    云扶静静垂眸,“想要敲人家的门,自然需要敲门砖……卢掌柜,拿账上的盈余,先去铸一块金砖来。”

    云扶的法子颇有些简单粗暴,可是简单粗暴的却往往更有效。

    靳云鹤再闭门谢客,可是却也有些没舍得拒绝了这么大一块敲门砖。

    云扶走进天津的这幢小洋楼,四面看看,便已含笑收回视线。

    这小洋楼是蛮气派,相信初来乍到的人,一定都会眼睛直一阵子的。

    可是云扶是在西洋生活过多年的人,这些洋派东西对她来说没那么新鲜;况且大帅府里的西洋楼比这个规制还高,云扶都懒得多看一眼的。

    靳云鹤看见云扶这般的淡然从容,也不由得微微意外,赶紧调整了一下对云扶的评价去。

    云扶直接掏出雪茄来,递给靳云鹤,“世叔您尝尝这个。”

    靳云鹤又是微微一怔。

    旁人来都是鞠躬作揖,“总理大人”长,“总理大人”短的,这位小姑娘却是来了就直接喊“世叔”。

    靳云鹤笑笑,“不瞒你说,这雪茄我家里也有些好的。”

    云扶轻笑一声,“您别忙了,比不上我这个的。世叔别介意,我现在也做雪茄的生意,所以国内现有的这些雪茄是从哪儿来,是什么品类的,我比您清楚。”

    靳云鹤望着眼前的男装丽人,看着她面上显而易见的年轻,甚或有些青涩的年轻,却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他本人是大商人,又当过国务总理,本人还是皖军一员,一人横跨政、商、军三界,什么样的人他没见过呢?

    故此虽说叫云扶用大金砖敲开了门,他本人还是有些端着的。一副见云扶一面,就仿佛赏给云扶脸面似的。

    ——他没想到,结果两人说了三句话不到,就被云扶这么一字一声地都给驳回来了。

    原本这样穿男士洋服的女孩儿,他就极少见过;而这样完全不被他的威名影响,甚至都有点不将他放在眼里的小孩儿,他更没见过。

    “是么?那我尝尝你这个。”

    靳云鹤说着接过云扶递过去的雪茄,就要直接点燃。

    云扶却将雪茄抽回来了,摇摇头,“算了,您怕是抽不惯这个。这样顶级的雪茄,如果放在抽不惯的人手里,倒糟践了。我不给您这个了,回头我叫人给您送两箱最好的山东旱烟来。”

    靳云鹤不由得大笑,“你啊你,我抽雪茄也有几年了,我自认为也像模像样的了,就连那些跟我一起抽雪茄的都没瞧出来我其实不爱抽那个!”

    云扶淡淡笑笑。

    也不奇怪,就像现在时兴喝洋酒、吃西餐一样,她在温庐里可是看了太多洋酒成瓶饮,一天三顿都非得西餐伺候的——可是说实话,他们那不过是摆谱儿,根本喝不出洋酒的味道来,也不喜欢吃西餐。

    可这就是这个时代的特点吧,大家都想洋派儿一下。

    “世叔姓靳,靳大帅也姓靳。”云扶懒得再扯闲篇儿,这便直接进了正题,“一笔写不出两个靳字来,更何况世叔跟靳大帅还好悬成了亲家。”

    云扶这说的是靳家的五小姐靳安恬。

    当年大帅在燕都为大元帅的时候儿,靳安恬也跟着在燕都,这便与靳云鹤的儿子渐生情愫。

    原本一段佳缘,可惜因为靳千秋姓靳,靳云鹤也姓靳,听起来就像一家子人之间互相嫁娶似的,有些好说不好听。

    大帅靳千秋是行伍之人,性格豪爽,况且是嫁女儿,这便大手一挥说不要紧;可是靳云鹤的顾虑要更多一些——也许他是山东人的缘故,思想上是要比靳千秋更保守些,这便硬生生将这一宗可算是门当户对的婚事给隔住了。

    靳安恬受了绝大的打击,险些没削发为尼去。

    说到此事,靳云鹤也是颇有些黯然,有些不想提起。

    云扶却特地往他痛处上戳,“……大帅主政燕都的时候儿,是本想推举世叔出来组阁,再度出任国务总理的。大帅那样做,图的一是世叔的经验,二怕就是世叔也同样姓靳,三来么,就是那桩姻亲。”

    靳云鹤叹了口气,垂首道,“我知道,因为这件事我是欠了大帅一份人情去。所以组阁之事,我也实在是无颜接受……”

    云扶陷坐在沙发里,翘着二郎腿,右臂撑在沙发扶手上,指尖抵着额角。

    云扶用这样的姿势,看着傲气已经一点一点被她快挤干净了的靳云鹤。

    傲气挤没了,剩下的就是真实的人性了。

    虽说靳云鹤此时退在天津小洋楼里当寓公,看似与政坛再无瓜葛了,可是云扶却知道,靳云鹤不过是以退为进,始终还在等机会东山再起。

    这与人的家世出身所造就的性格有关系靳云鹤幼时家贫,父亲早早病逝,家里全靠他母亲卖煎饼、当奶妈,赚来的钱才养活大了他们。

    他之所以跟潘郁的关系那样好,就是因为他母亲曾经给潘郁当过奶妈——他与潘郁就属于“奶兄弟”了,潘郁对他自然提携。

    这样的人虽然后来功成名就,只是内心却必定是复杂和微妙的——就像郑雪怀。

    他虽然曾经与潘郁平起平坐,一起办工厂,一起念武备学堂,一起加入皖军,又都当过国务总理——可是他的根底却永远要比潘郁低那么一层,他永远抹不去自己母亲给潘郁当奶妈才赢得潘郁对他提携的历史去。

    所以此时那国务总理位子上的人,若是旁人倒也罢了,偏偏是潘郁。

    他与潘郁亲如手足,可是他却也是最想东山再起,再度取而代之的那个人。

    这般望着靳云鹤,云扶静静开口“世叔当年没能组阁,真是太可惜了。总理之位,有德者居之,大帅相信您,其实全国百姓又何尝不都是相信您的?若此时您还为国务总理,相信此时的国家,必更稳定昌盛。”

    自从共和,这燕都的政坛就纷争不宁。总统与总理,双方争权,各出自不同的派系,造成多年的府院之争。

    两位国家的掌舵人如此争斗,国又怎么会有宁日?

    靳云鹤眼中放出光芒来,“唉,瞧你说的。不敢当,不敢当。老朽已经退居津门,再无心从政了啊!”

    云扶摇头,“都是因为靳大帅忽然遇难了,要不,在靳大帅和靳家的支持之下,总理之位又舍您其谁?”

    云扶眸光轻转,“可是靳大帅虽然不在了,靳家对您的支持之心,却从未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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