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张小山的传话儿,靳佩弦直咬嘴唇。

    梅仁杏瞟了他一眼,“老大,气着了?也是,少夫人太为难你了,这刚训练了一个月的学生,走个正步还顺拐呢,跟着剿什么匪呀。”

    “也总不能是坐地下掉书袋,跟唐僧给孙猴子念紧箍咒似的,活活就让土匪们自己受不了了,缴械投降吧?”

    “滚——”靳佩弦气得直乐。

    梅仁杏是最擅长一本正经说反话来讽刺的,连他都经常被气着~~要不他怎么非坚持给他改名“梅仁杏”呢。

    靳佩弦将长腿翘起来,搭在办公桌上,“帮我发两封电报,同样内容,请缨参加剿匪。”

    梅仁杏回头瞅瞅,“佩弦将军,我替您叫您的机要秘书去呀?”

    靳佩弦从办公桌上抓起一张废纸来,团了,照梅仁杏面门丢过去,“说你呐,装什么傻呀?再说了,我没机要秘书不行么?”

    “怎么着啊,就让你客串下我的机要秘书,还委屈你了是不?”

    梅仁杏扭了扭脖子,端正坐直,“我就是觉着,您现在好歹也是少将校长了,该给自己配个机要秘书了。你看人家郑督办,不光有个能干的副官夏之时,夏之时下头更管着那么大一个机要秘书室呢。”

    靳佩弦想想,便也呲牙乐了,“也是啊。从军衔上来说,我跟他都是少将啊。他能有的,我也该有了。”

    梅仁杏静静垂眸,“既然选秘书呢,就应该选个好看的、安静的、温柔的、懂事的。依我看,若月姑娘就不错。”

    靳佩弦呛着了。

    梅仁杏就是没人性,专挑这样的时候儿,哪壶不开提哪壶。

    靳佩弦咳嗽够了,惆怅地抬手撩了撩前额的头发,“……你说她今儿不亲自来跟我说,还让张小山来给我传话儿来了,她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事儿啊?她这是转弯抹角跟我表达,她不愿意了吧?”

    梅仁杏依旧坐的笔直,一脸的矜持,“她?老大您说谁呐?”

    这回靳佩弦将整个一个大本儿都照梅仁杏扔过来了。

    梅仁杏依旧发丝不乱,轻咳了声说,“我觉着不能。依着少夫人的个性,她哪儿在乎您这事儿啊。”

    “正好相反,少夫人应该比任何人都喜闻乐见才是。她巴不得您今晚就能跟若月姑娘入洞房,那她明早天不亮就可以远走高飞了。”

    梅仁杏说完自己又摇头,“不对……少夫人会不介意亲自灌醉你们两个,亲手将你们两个推进鸳鸯帐,然后亲自拍相片儿,等你醒过来,跟你笑眯眯告别一声再走。”

    靳佩弦将电话机都举起来了,作势要砸。

    梅仁杏这才赶忙投降,“别,唉,老大你别介!我跟你这些年了,还没见你这么狗急跳墙过呢。矜持,矜持……”

    靳佩弦又是气又是乐,最后抓起自来水笔来,“不行,我现在就找警察厅,给你户籍改名儿——不叫‘梅仁杏’了,我给你改‘卜世仁’!”

    两人笑闹一阵,梅仁杏这才偏首看着窗外的梅花,幽幽道,“老大……我觉着你现在最聪明的法子,是按着少夫人的吩咐行事。她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如果你足够听话,将事儿办得足够好,相信少夫人兴许将这个坎儿就也迈过去了。”

    “少夫人既然没当面跟你提起来,我觉着那就还是给老大你留着一线生机去呢。要是她亲自来了,你俩当面吵起来,那才麻烦了。”

    靳佩弦无奈地乐,“还用你嘱咐我?你看我有不听她话的意思么?我可听她话了,不用你教,那是我的本能……”

    梅仁杏含笑收声,起身拿着两份拟好的电文出门。

    就在他跟他老大斗嘴的当儿,他也没耽误正事,早见缝插针将两份电文都拟好了。

    “两份电文,都是发给哪里?”梅仁杏走到门口问。

    靳佩弦便也收了笑谑,一双黑瞳幽深难测,却也同时还含着一股子淘气的笑意,“一封发给燕都国府,一封嘛,自然是要发给郑督办的办公室。”

    “啊?”梅仁杏都吃了一惊,“先不说燕都那边儿,就郑督办的办公室,咱们直线距离也就一百米,还要煞有介事发电报过去?”

    “发呀。”靳佩弦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公文往来嘛。这是公事,又不是我跟他之间的私事。”

    梅仁杏便也点头,“好,那咱们兜回来说燕都那边——老大你确定,咱们发给那边,能有人回应么?”

    大帅靳千秋放弃燕都,便是将那军政府都给放弃了。燕军一脉攫取大总统宝座,皖军一脉得到了总理的位子,两派都说是自己成功“驱离”靳千秋的。

    靳佩弦轻垂眼帘,“他们会的。这还是我头一次正式向他们行文,他们应该明白,那是我给他们颜面,向他们主动抛出的橄榄枝。甭管什么狗国府,大总统还是国务总理,如果得不到咱们江北的响应,尤其是我们靳家的承认,它就永远是个自己赚吆喝的空壳。”

    梅仁杏听得也是叹息。

    因为大帅不在了,所以如今世人都敢尽情奚落了去。便如大帅放弃燕都的缘故,各派军阀都说是因为靳军与燕军多年大战,失了元气,又怕后院起火——可是梅仁杏却曾经亲眼看过一叠靳大帅与燕军的老帅吴佛老之间的私人电报。

    那封电报里,两位老帅都提及了一件事——东洋在山东泉城的大屠杀。

    两位老帅都是痛心疾首,深觉自己两派在国内之战不该再继续下去。吴佛老自己就是山东人,那一封电报里几乎字字泣血。

    靳千秋也主动提出,退出燕都,重回江北,将那一场战争结束。

    吴佛老还曾问靳千秋“若靳兄退出燕都,外人都会说是靳兄败了。”

    靳千秋回“败给谁?败给你么?……既然你心里最知真相,我又在乎外人嘴里嚼什么舌头!”

    一场靳军和燕军之间多年的大战,竟然就在两位老帅这样豪情的默契之下,结束了。

    ——只是可惜,吴佛老后来却也失去了燕军的决策权,被别人抢去了大总统之位,才使得燕军与靳军之间没能真正的化干戈为玉帛,两军之间的局部战争,在大帅去世后还曾爆发。

    不过燕军和靳军之间,却也的确是在相当的程度上,不能摆在明面儿上地,有所缓和了。

    燕都虽远,郑督办的办公室虽然近,可是郑雪怀的决定却还没有燕都那边出得快。

    郑雪怀这日午后亲自找靳佩弦谈话。

    靳佩弦却没急着应召而去,而是正正经经站完自己的岗,等体育学校放学,他亲自做完了晚训话,这才回到大帅府去见郑雪怀。

    这些时间的耽搁,已经足够燕都那边做出反应了。

    所以在郑雪怀还在追问靳佩弦的用意之时,机要秘书已经是将燕都那边的电报放在了郑雪怀的办公桌上。

    郑雪怀瞄了一眼,一双长眸便是倏然一紧。

    “佩弦,你也发了同样的电报去燕都?”

    靳佩弦含笑点头,“没错啊。三哥,我又岂能只发电报给你,让你一个人来决定,这么叫你为难呢?”

    靳佩弦说着指了指领花,“毕竟咱们两个现在军衔都是少将,也不算直属的上下级——谁让我管的是个体育学校,而不是讲武堂呢。所以我向三哥打个报告,这是我尊敬三哥之意,可是我知道三哥却不好意思来做决定的。”

    “至于其他几位叔叔,他们也都是各省督军罢了,又管不了咱们获鹿的事儿。再说叔叔们都怜惜我这个侄儿,他们也不好意思直接统率我不是?”

    “我思来想去,还是直接发电报给燕都吧。毕竟人家才是正式的、合法的、民选的国府不是?”

    靳佩弦说着转头看墙上靳千秋的巨大半身大元帅服的画像,“再说,爸爸无论是从前清时候儿的管带,将军;还是共和之后的江北巡阅使,全都是朝廷和国府任命的不是?虽说是个形式,可是这个形式也还得走,才能名正言顺不是?”

    “而如今,咱们老爷子走后,咱们江北虽有军政会议,不过却只是八省督军的联席会议而已。江北巡阅使的位子,燕都国府那边可还都一直没有下正式的任命呢……那我就没有直接的上级啊,你说我不给燕都发电报请示,我难道能上咱们老爷子的灵位前去跟爸爸请示不成?”

    郑雪怀深吸一口气,垂眸又看一眼国府那边的电报,“好,既然国府回电,说支持你参与剿匪。可是佩弦,我却不能不提醒你,你的混编旅只是曾经的非常之举,就是为了跟燕军作战才组建的。你不能指望现在我会再将那个混编旅给你召集回来。”

    “那时是战时,可以有非常之举;可现在是剿匪,没理由再编成混编旅。况且——从前你混编旅里的人,来自各省、各军。那时候各省各军还可统一调动,可是现在我只管获鹿一省,我已经帮不了你。”

    靳佩弦笑起来,“三哥,别为难。我说了,我主动要求参战,可不是来给你添乱来的——放心吧,我不会再跟你要我那混编旅了。再说旅长是校官,我现在都少将了,我哪儿还有自降身价的呀,你说是不?”

    郑雪怀眯眼盯住靳佩弦,细细打量靳佩弦的神色。

    “佩弦,那你打算怎么参与剿匪?将我的人交给你带?”

    靳佩弦笑着赶忙摆手,“君子岂能夺人所爱?三哥你放心吧,潘家的旧部,我现在可不稀罕带!我不用正规军,我啊,就带我体育学校的学生去就行。”

    郑雪怀哑然失笑,“你确定?”

    体育学校的训练是公开摆在那的。郑雪怀早听说了,学生们这个月主要是练双杠。

    靳佩弦还亲自示范,双臂悠开,身子跃上双杠,然后片腿儿到一边杠上侧身坐,然后还要高高抬手做一个体操里面的示意动作,然后才下杠。

    挺优美,挺阴柔的。

    靳佩弦不以为忤,认真地点头,“对啊,我体育学校的学生怎么啦?就算不会舞枪弄棒的,可是好歹跑步什么的还有点底子,撒进林子里去寻人,还是能用得上的。”

    郑雪怀只能摇头叹息,“既然你坚持,而且国府那边也已经发来了回电,那我也不好坚持。好吧,佩弦你自己决定哪天启程。决定好了,给我个信儿,我也好准备些给养给你。”

    这晚云扶悄悄儿与封百里“幽会”。

    说真的,这样的春天,梅州漫山遍野的红梅开放,当真是太适合幽会了。

    云扶将封百里约到长留山来,就在梅林里说话。

    这样美好的夜晚,封百里却被云扶说的话给吓了一跳,“……您还要那东西做什么?”

    云扶竟然跟他要白音的脑袋骷髅。

    云扶靠在梅树上,手上绕着怀表的链子玩儿,“王水只能化皮肉,却化不了骨头吧?那白音那白骨骷髅头应该还在吧?”

    云扶也被自己的用词给都笑了,“……他就是男版的白骨精!”

    封百里眯眼盯着云扶,“少夫人是想用那骷髅头做什么?”

    云扶嫣然而笑,“你傻呀?你们家少帅都自动请缨去参与剿匪了,那么那颗白骨骷髅头可就值钱了。现在它可不是一块骨头,它啊,是一块金子。”

    封百里的眼也是一亮,“少夫人的意思是,可以拿那白骨骷髅头来请功?”

    云扶唇角轻勾,“郑督办抓不到的人,你家少帅抓着了;郑督办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悍匪,你家少帅给弄出骷髅头来了。”

    封百里忍不住微笑,心下对云扶的佩服,又浓了不知多少分去。

    前些日子少夫人忽然叫他联络沃力恒,叫沃力恒公开呼毕勒罕的身份发表通电,他就给惊着一下——毕竟那段遭劫的经历,放到别人身上都是不愿重提的,而少夫人不但重提了,而且还转化成为她所用的资本去了!

    这样的心性儿,不是这天下任何人都有的,更何况是个女人。

    如今又将那已成白骨的骷髅头也派上用场了,那白音真的就没白在这世上活一回——虽说害了少夫人的母亲和弟弟,却成全了少帅。

    少夫人的心,又有谁人能比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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