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的话音刚落,众墨者们纷纷咂舌。

    适的说法有些奇怪,或者说和以往墨者的行径并不相同。

    虽然他整日和民众说:墨者是战车,需要后面跟随一些徒卒。

    可这些话说归说,真正做起来墨者还没有尝试过。

    墨者向来都是把前驱的战车做全军使用的。

    不管是现在的守城,还是将来的墨者殉小义百八十人死于阳城,都是墨者自己去做,那些行义之事从没有不是墨者的存在。

    道理都对、分析的也没错,配合着地图和矛盾夹缝的说辞,每个墨者都能听明白适的意思。

    无非就是成立一支属于墨者的师,只做行义事,趁着楚人围城的机会解商丘之围,调和贵族之间的矛盾作为一个调节者,以此换取沛邑的自治地位,如同楚国的那些强县一般。

    墨者的守城之术天下无双,十二种攻城手段各有应对之法,即便吴起这样知兵的人物也认为若墨子、禽子亲守三里万户之城,自己也只能围而不攻。

    此时正是英雄辈出的年代,公输班可以让楚人舟战胜于强越,在淮水争霸中取得先机;公尚过也可以凭借一身的本事说动被公输班的钩拒楼船打的无还手之力的越王愿意以五百里土地封墨子为大夫。

    但是,封地事是墨子绝不可能接受的,除非君王同意行义。哪怕白送我五百里封地、让我做大夫贵族、可你不用我的义,那再见免谈。

    先秦诸子都是原则性极强的人物,也是骄傲到极点的人物。

    只是适这番说辞,又是和封地事完全不同的。

    墨者不是做沛邑宰、也不是沛大夫,而是沛邑万民自己来争取沛邑自治,只不过恰好选择了墨者作为万民公意与每个人之间的中介。

    其中的区别,便是名正言顺,也正是许多墨者所看重的。这和墨子直接受封为沛邑大夫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

    二十年后那些慷慨赴死绝不旋踵的墨者此时都还年轻、都还坐在这里,都还活着。

    并无什么勾心斗角的事,即便七悟害书秘吏各部首这些人物,只要墨子还在一天,就没有人想着勾心斗角——没有意义。

    不管是半年前高孙子和适关于酒坊的争论、还是一个月前关于开田二百四十步一亩还是一百步一亩的争论,都只是为了如何更好行义的内部讨论,看似互相红脸但事情定下来后便会一致努力绝无二话。

    适对这些人绝对信任。

    因为他们在他所熟知的历史中,已经用自己的性命证明了他们死不旋踵的誓言。

    也因为一年前,他用最尖锐的言辞,逼走了胜绰之类意志不坚定的墨者。

    所剩下的,若无改变,大部分都会在二十年后死在阳城。

    只因为那时的巨子告诉他们这样一死,墨者的义还会流传下去,天下还有君王会用墨者,总有一天墨者可以将君王也染黑。

    于是将近二百人就这样死了,两名送信于田襄子的墨者跑回了阳城只怕赶不上这一次殉义的死亡。

    面对这些人、这样的人,适可以说的更直白一些。

    今天这件事适也只是提前吹吹风,一众墨者们互相讨论了一番,骆猾厘先闻道:“适,如你所言,需要多少人?马上要收麦、夏种,还要开渠、挖矿、炼铁这些咱们早就定下的事……”

    适伸出三根手指,骆猾厘吸气道:“三千?三千可不行,这是一师之兵,至少也要五十辆驷马战车、一百辆乘车,这就是二百匹马三四百头牛,用不得!”

    他这一说,其余墨者也纷纷摇头。

    如今牛马根本不足,墨者之中也有不少农人出身的,知道正是农忙时节又见了那些可以大利于人的牛马拉动的木器,实在不忍这时候征调农夫。

    虽说麦收之后,墨者的威信和信任将会达到一个顶峰,征调三千人并非不可能,但是墨者向来是讲究节用的。

    非攻是为了节用,节用是为了再生产。

    在适出现之前,墨子就给众墨者算过,哪怕是人口这种最难翻倍的,只要二十年不打仗每家生三个也能翻倍。

    而打仗、劳役等等这些导致男女散多聚少也是人口不能增加的重要原因。

    适在前面说的是成师,众墨者想的也是正常的军队,当然不可能和守城的墨者相比,也就没想那么多训练花费的问题。

    适听了骆猾厘说三千这个数量后,自己都被吓了一跳,心说你们还真敢想。

    等下面人议论纷纷的时候,适才苦着脸道:“三百……哪里是三千。”

    骆猾厘等人一听这话,也反应过来,笑道:“若是这三百人,都能训成备城门的墨者,倒也确实可以守住商丘。”

    还不等适说话,主管钱财的市贾豚忍不住道:“训成备城门的我们墨者?且不提备城门之士,是跟随巨子苦训了七八年的人物,便是人手一柄剑、一只杵盾、一身皮甲……这要多少钱?”

    “如今墨者可拿不出这么多钱,三千农民徒卒或可能,三百持短剑大杵的备城门之士,训不起,也没这么多钱!”

    他急的如同火烧屁股,墨者这一年是赚了不少钱,可是花的更多,他这个管钱财的最知其中可怕。

    适也清楚,他也和人讨论过类似的事,知道训练成墨者最精锐的备城门之士,那是绝无可能的。

    市贾豚已经谈及钱财的问题,也谈及到这些墨者都是各国锐士,且跟随墨子守城多次、苦训数年方才能战。

    此时没有冲击骑兵,守城战外围战斗,战车也无法冲击。

    刨除掉冲击骑兵和战车,此时最强的冲击兵种可能就是墨者中的备城门之士。

    然而他们这些人的出身,可不是从小只接受过徒卒演武的农夫,而是一部分落魄贵族和小贵族,至少也是家有余财的一些工商业者。

    自小接受了剑术训练,成为墨者之后又互相演练学习,训练阵法、剑术、冲击、格甲等等。

    饶是从小接受了训练,仍旧七八年的时间这些持剑盾的备城门之士才算是一支足以恐吓各国攻城的力量。

    若是将农夫训练成靠剑盾备城门士,就算有足够的金钱粮食税收,也不合算,训练周期也实在太长。

    那些备城门的墨者,拿出来一个就能单人格杀,可沛邑的农夫怕没这样的手段。

    再者这三百人只是将来的基层军官,也不可能用剑盾兵作为将来扩军的主力。

    就算越人的君子军,都是贵族和越王的伙伴私兵,真正披甲持剑的也不过数千,便足以争霸。

    真正大数量的、农夫训练而成的、将来可以配合火药的,还是方阵。如今可能只是守城,将来那就未可知了。

    此时的步兵水平都不是很高,刚刚出于车战为主向步兵崛起的转型阶段,只要拥有一支能够在行进中队形不散、可以以方阵阵型快速行进的步兵,就算是此时步兵的巅峰了。

    或许同等数量之下打不过持剑的越君子军,但胜在训练简单,转型容易,性价比较高。

    这些事已经提前和巨子以及墨者高层讨论过,这时候只是吹风,也不便说清楚将来。

    适便道:“我只是这样一说。具体训练成什么样,也要听从大家的看法。钱、粮、甲、兵器、时间这些都要考虑进去,这是日后再说的。今日我只说之前组建沛县义师的事。”

    在场众人听这样一说,大致也都同意,纷纷道:“如你之前所言,这事做的。如果和民众讲清楚道理,他们也是同意的。”

    “宋国的守,宋人来做,若是其余弱国,自有我们墨者去做,也不必他们。”

    适见众人基本同意,知道这件事基本就算是定了,便道:“想来他们也会同意。如今马上麦收、夏种,这些事都要大量的人手。”

    “一旦夏种结束,还要准备冶铁、挖掘水渠这些利于民的事。所以演武成三千人之师,是不可能的。但是三百人应该可以编练。”

    “以这三百人来算,讲清楚道理,说清楚这是为了沛邑万民将来、或是为了劝说君王将税发还,总归民众是愿意的。”

    “三百人专职为兵卒,不事生产,专门训练。各亭各乡也要为他们离开后耕种的事做好准备,让他们无忧。或是各乡各亭鼓励众人开垦一部分田,将来以作奖赏——他们为沛邑其余人换回了自治税赋,其余人也要为他们做些事才对。”

    他也只是说个大略,具体怎么做,还要等最后做出决定。

    不过既是吹风,就不可能只是吹给这些墨者听的。

    等他说完,墨子亲自上前,与众墨者道:“适说的,我觉得是有道理的。但此事还未定。”

    “先忙麦收、夏种这两件事。待这两件事忙完,一旦这件事定下来,就需要众人同心同义。

    “各乡亭里村,也要和民众们讲清楚其中利害。”

    “适不是说了其一到其五吗?这都是简单的道理,民众岂不理解?到时你们就要说清楚这些。一会散了后,书秘吏会发几张草帛,上面都是些大致,你们也回去看看。”

    “去岁秋天,大部分墨者都能认得二百个字。如今又是仲夏,又有了草帛、墨、笔,还有乡校可以听讲,便都多学一些。杀人是行义、学字也是为了将来行义。收麦的事之前已经安排下去定了下来,今日就先散了,三日后的讲学道义暂停,麦收夏种之后补上。”

    墨子既出面说此事有道理,众墨者本来也不反对,心中心思已定,知道这件事算是定了,便知道恐怕一年之内一场血战不可避免。

    他们倒也不怕,反倒是觉得若是不死,终究还是要多学几个字的,散去之后各去书秘吏的人那里领取了这个月要学的字和草帛。

    便是到时死了,死前总也是有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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