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这样想的时候,距离楚王已经不远的公造冶也在关注着这座木塔上的火焰。

    他想的与楚王截然不同。

    “先生与适,为了今夜,提早准备了月余,细节完备。”

    “沛县义师初战,又是夜晚,若无指路指明之炎,倒还真的容易难辨东西不分南北。”

    “楚王的营寨就在前方,若无这火焰高塔,还真容易走错了方位!”

    “此计大好,只可惜若是今夜事成,这事又不好宣扬出去,倒是让适少了几分名动天下的机会。”

    想到这,公造冶心头暗暗有些激动。

    他的脚下,踩着一名被他刺死的楚人,而他的身后就是被炸死的楚之司马。

    看着这些楚人的佩剑、装饰、皮甲,公造冶知道这必是楚人的最精锐之士。

    然而这些最精锐之士,也已经溃不成军,只是一次整齐地投掷加上随后的冲锋,这些楚人或是被杀或是四散逃去。

    很多人甚至被巨大的响声震的、或是吓得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就等着长矛刺破他们的皮甲,穿入他们的身体。

    公造冶不知道楚司马已死,但却知道夜战不易,又是偷袭,楚人能集结反击夜战的兵力,只有这些了。

    突破了这些人,也就意味着楚王面前的道路彻底被敞开。

    那些败退的徒卒农兵,不可能阻挡住己方的前进。

    公造冶明白,最担心的、最可怕的被黏住后侧翼包抄的威胁已经解除,剩下的就是最后的攻坚营垒。

    楚王若逃,公造冶觉得自己可以凭借这些火药武器和楚王逃窜带来的混论,将楚营打个对穿,让楚人心惊胆战甚至引发败退。

    若不逃,那么最后的营垒,就是自己名扬天下之时。

    他对单纯的名扬天下并不算很有兴趣,但却对“以利天下、依君子之勇”而名扬天下充满兴趣。

    墨家非斗,提倡君子之勇,最反对市井之勇。

    墨家重义,提倡利天下之大义,最反对私人交往之小义。

    墨家所提倡的勇士,是长勺一战要血溅五步逼齐桓退兵的曹沫、是于崔子之乱后不畏死亡放声大哭的晏婴、是讨伐无道商纣驾车冲击敌阵的姜尚……

    这一切,公造冶都曾羡慕过。

    而今夜,他知道自己可能成就和这些他所敬佩的拥有君子之勇的贤人一样的名头。

    甚至,更加传奇。

    区区弱宋,汹汹强楚,凶悍而来,商丘微弱累卵。这种情况下,墨家弟子纠纠赴宋,他公造冶带着一众同门,以数百破楚军数万,逼楚王成盟,救下商丘城!

    单单一想,墨家可以名扬天下,可以让好战之君思虑再三,而他更可以成为市井之间的传奇。

    公造冶摸了摸自己脸颊上的疤痕,心想若是这样,自己与那人的赌约,便是自己胜了!或者说,自己终于有资格教训那个人,让他知道什么是君子之用,什么是天下大义!

    公造冶不怕那个人不知道,因为适所掌管的书秘吏加宣义部,在巨城大邑都有活动,而那些流传市井之间的草帛雄文,一样也会书写一些天下大势。

    比起以往,若今夜真的做成,公造冶知道这件事会比从前更快地传遍天下。

    最多三年,从燕之北境到楚之南蛮,从齐之东海到秦之西塞,无人不知他公造冶之名,也可以让天下人知晓什么叫君子之勇!什么叫天下大义!

    带着心动与振奋,公造冶再次抬头看准方向,一如他之前所想到的那样,在击破了楚人最后的成组织军阵后停步整队,吹走笛鼓,不得分散。

    他看似粗讷,实则心细,越是知道事情大有可为,越不可能做出冲动之事,一面功亏一篑。

    所以,他记着适嘱咐的话,也因为自己跟随墨子多年的经验,让他知道此时此刻,需要做的就是整队,保持阵型继续前进,不可因为眼前的胜利而混乱冲击。

    他在命令重新整队的时候,已经做出了判断:这一次不需要追击楚人,这些楚人已经不可能在天明之前重整队伍。

    身边那些楚人的恐慌他看的清清楚楚,可看到那些楚人精锐逃散的方向根本不辨西东,而是真正的四散奔逃。

    这种情况下,不需要追击,因为目标根本不是他们。

    待整队之后,公造冶看了一下身旁的士卒,对刚才所心动之事更加信了几分。

    那些第一次整队杀人的沛县义师的士卒们,已经是士气最足的时候,积攒了许久的杀气和勇气在刚才的战斗中并没有完全释放出来。

    就像是一桶满满的火药,之前的战斗只是引发他们勇气与士气的火索,如今他们的气势可以压倒任何敌人。

    没有敌军的弓箭袭扰,没有缓慢前行面对弓箭的那段消耗耐心和勇气的路程,没有面对和他们一样队形齐整的军队,更没有侧翼和背后的威胁,甚至也没有战车……

    这种情况下,第一次以密集队形成阵的士卒,可以将他们的优势发挥到极点。

    而他们面对的,却是被火药吓的失去勇气的楚军;是被火药密集投射炸开了缺口的军阵;是一群个人勇武但却紧急集中起来的勇士;是一群开战的瞬间就失去了主将的精锐……

    于是他们按照平日训练那般,排着因为跑步冲击而稍微有些松散的阵型冲上去的时候,变成了一边倒的屠杀。

    几乎没有伤亡便彻底击溃了那些楚人精锐的残余力量后,却被公造冶强行命令停步整队,心中淤积的勇气与血气正需要机会释放。

    而两翼的那些墨家弟子,则平淡的多,他们经历了太多的战斗,也经历了太多次出城反击甚至斩杀敌将的情况,战斗的多便已麻木:并非没有勇气,而是一直有着勇气,于是不温不火一如平常。

    公造冶知晓,军心正盛,士气正炙,此时不需要任何的言语,只需要抽剑,对准那处燃烧着火焰的高塔摇摇一指,踏步前进便可。

    于是,他抽剑一指,对准方向喝道:“以高塔明炎处,慢步走!”

    话必,鼓声再起,那些压抑了血气和勇气的队伍,终究在几十步后,将内心的躁动压制在踏步声中。

    沿途已经没有成组织抵御的楚人,因为距离本就不远,那些没有溃逃的也不可能在这里组织起来进行反击和防御。

    当那明亮的火焰近在眼前不过百五十步的时候,公造冶眯起眼睛,盯着那处火焰燃烧的地方,心中炙热。

    那是楚王所在之处,那是墨家可以真正恐吓好战之君而名动天下之处,那也是自己将要以君子之用天下大义而成名的地方。

    那些砖石的营寨,看似牢固,实则留下了射箭的死角,因为这是墨家人伪装成“迎敌祠”建造的,就是为了今日。

    那些砖石的营寨,看似坚硬,实则扛不住身后墨者的铁铲和火药,只需要几下就可以破开营垒之墙。

    楚王就在里面,那里似乎还有许多的楚人正密密麻麻地护卫,但没有意义。

    公造冶知道,一旦从死角突破,靠火药雷可以越过营垒投掷的优势,里面的那些人很快就会被冲开。

    看似被护卫重重的楚王,看似那些集中起来想要殊死一战的楚人,只怕没有任何的机会。

    楚王并不知道,自己在墨家弟子公造冶的眼中,已经成为了一个可以让他名动天下的台阶。

    更不知道这座看似坚固的营垒,实际上是故意留出了死角漏洞的,更没想到火药雷可以越过营垒墙壁抛进去而不会炸到自己。

    这是一座跨时代的营垒,虽然简陋,但却有着仿佛星的形状。

    然而,这低矮的砖土墙里没有大炮,也没有可以密集齐射相助支援的火枪,所以于此此时这座营垒并不坚固。

    楚王的身边聚集了千余人:或是因为忠诚,或是被迫集合,或是为了个人战后私利军功的千余人。

    有弓手,有剑士,有徒卒,也有贵族。

    他们要做的,就是如楚王所说的那样,死守营垒到天明。

    只要撑到天明,就能活下来。只要撑到天明,就有赏赐军功。只要撑到天明,或者还可能被楚王记住。

    种种这一切的诱惑,似乎可以抵御之前的恐慌于恐惧。

    楚王庆幸,自己的儿子们没有在营中两翼,自己继位之后还算是稳住了贵族,至少此时其余贵族知道自己被围,还是会立刻前来救援的。

    楚王看着看似坚固牢靠的营寨,看着身边那些声明要效死的忠诚之士,和那些为了己身利益而愿意拼死一搏的士卒,心想,总可以撑到天明的!

    况且,或许用不到天明,两翼和营垒中的楚人便可能成组织地围过来,毕竟自己头上木塔之上有火焰可以指明方向。

    眼看着那些善射的弓手已经准备乱射,那些聚拢过来的徒卒已经开始准备整队防御,楚王静下心来,想要拖延时间,便想喊几句话。

    已经将楚王看成台阶的公造冶,盯着百余步之外的营垒,琢磨着即将开始的最后战斗,让队伍暂时停下整队,分派任务。

    “楚王就在营垒之中!近于五步之内,便可解商丘之围,立不世威名!”

    他最后鼓舞了一下士气,那些已经沉默了一夜,血气接近爆发的沛县士卒高声呼喊,头排的一名兵卒回身大声道:“若厮杀得胜,咱们沛县万民想要的那些,就可以得到了!咱们为啥跑来商丘?还不是为了咱们得利?今夜都要死战!”

    这人只是宣泄心中的兴奋,却引动了沛县众人的欢呼,他们从一开始来商丘,就不是为宋公来守城的,而是来问宋公要承诺的!

    这是高涨的话语,可公造冶听到后,原本炙热的心,忽然冷静了一下。

    他看了看那些整队的沛县义师,想到墨家这一次的目的,想到墨家对沛县众人的承诺……

    墨家需要亲自接近楚王五步之内吗?墨家需要最后这一击来名动天下吗?墨家需要以此来让天下颂扬吗?

    不需要,他公造冶独剑盟楚王,与沛县义师百戈盟楚王,成就的都是墨者的名声。

    唯一的区别,就是他公造冶的个人威名。

    在冷静之后,终于压住了内心的渴望与期盼。

    “这与楚王五步成盟之名,我墨家不必争,不若让给沛县义师!此大功,宋公不可不答应,商丘民众也不会允许他不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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