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面的盟约就是个笑话。

    盟约自签订之初,就是为了将来撕毁的。

    列国纷争,大争之世,有些国家不需要盟约就可以做天然的盟友,有些国家就算是签订了盟约那可能只是为了掩护自己真正的目的。

    秦君是个聪明人,胜绰虽然叛出墨家但才能是有的,吴起更是可以出将入相的人物。

    适对于秦国可能的反应很放心。

    就像是五年前赵国继承权战争,正赶上泗上过鲁而不战天下以为泗上要学宋襄公要完的时候,赵公子迫于魏国的压力刚露出想要和谈的意思,秦君立刻让吴起去渭水沿岸转了一圈,迫使原本准备迅速调入赵国将赵国分为赵、代两国的西河卒迅速回防,撑到了南济水之战结束,也使得赵公子的态度立刻转变拒绝了魏国的和谈。

    现在也是一样。

    书面盟约无所谓。

    要是魏国战败,秦国就算没有盟约也一准压进西河;若是魏国大胜有重获霸权的可能,秦国也绝对不会傻傻地看着魏国强盛。

    秦国的心思过于狡诈,明显的想弄出一个大新闻,连横之盟迫使中原大战。

    他赢氏一族猫在八百里秦川,汉中防线有墨家在南郑帮他守着,贯穿九州的连横轴心一成立,想打秦国只能走西河过渭水和北洛水。

    倒是泗上这边,四周齐、越、魏、楚、韩、卫各国围着,连横之盟一成立,自己这边就要分担掉同盟八成的压力。

    秦国打的好算盘,泗上这边却也不傻,反正就是尔虞我诈,你想用我之力,我想用你之力。

    四年前菏泽会盟,秦国借火药弄得好像泗上和秦国已经结盟一样,使得魏国根本不敢和秦国摩擦,也让秦国有了充分的时间在外部压力较小的前提下完成了变革。

    适觉得是该让老秦人还债的时候了。

    秦国的使者还想要继续谈关于宋国的内容,适却闭口不谈,而是想方设法地将话题转到了西域开拓的事上。

    譬如索卢参回来时候所知晓的山川、譬如泗上庠序大学中培养的西域语的弟子秦国需要多少、以什么样的方式合作等等。

    使者倒不是说不能谈这些内容,但是这些内容并非是适合现在谈的。

    然而适是主,他是客,也实在绕不开这个话题,只能继续谈下去。

    一直谈到了傍晚,适还不放,又叫人准备了晚餐,一部分墨家的高层一起和秦国使者谈西域的事,索卢参甚至还出面说是希望有生之年能够再去一趟极西之地,或者开启第二次极西之行云云。

    等到晚上灯火亮起的时候,才让使者离开,离开的时候大张旗鼓,经过了楚国使者的馆舍,顺带着让潜藏在泗上的各国细作都看的清清楚楚。

    就在适和秦国使者就西域问题谈些趣事的时候,宣义部内的印刷所内,几名排版的工匠正在挑选胶泥烧成的印字。

    作为粘合剂的松脂融化的味道很香,那些加了一些粘稠剂的墨的味道也让人喜欢,但嗅的多了,反倒有些厌恶。

    招待秦国使者的宴会还未结束,可明日报纸的头条已经开始刊印,而且和秦国有极大的关系。

    评论是适执笔的,负责刊印的人正在校正,一边念道“就像是夏桀一定曾经向南走过、商汤也一定面朝南走过,但不能因为两个人都是面朝南就说夏桀和商汤是一样的。譬如大禹也吃饭,商纣也吃饭,但却不能说大禹和商纣是一样的。”

    “如果宋国民众的选择魏楚韩三族不承认并且出兵干涉,墨家与魏国作战,那是因为墨家在履行当年的盟约、在遵守自己的大义。”

    “倘若秦国趁机对魏作战,夺取西河,这不能说是秦与泗上达成了盟约。道不同,不相谋;义不同,不成盟。秦国对魏作战,泗上也对魏作战,这就像是大禹也吃饭,商纣也吃饭一样,不能够认为大禹和商纣一样……”

    洋洋洒洒的文章念完之后,工匠们也将那些文字挑选出来,放入一会用于印刷的木框之内,检查排版之后,明日就要发行。

    适一句谎言都没说,因为他在讲义,而不是在讲具体的事。

    他用的是墨家辩术中的“籍使”假设,这个假设的前提之下,他说的滴水不漏。

    确实,假使泗上和魏因为宋国开战,秦国假使出兵攻打西河,那么两者出兵的意义是不一样的。

    可问题就在于“籍使”这个词。

    秦国使者的确和适谈了一下午,乃至一直谈到晚上,可问题是双方除了一开始聊了几句和宋国有关的事后,剩余的时间一直在聊西域的事。

    报纸的文章上,也的确没有说秦人已经和泗上达成了一些盟约,绝对不能说墨家在撒谎。

    文章上的内容连部分真相都算不上,因为通篇都是说假设籍使、没有一句说的是现实。

    而且这文章早在秦国使者见到适之前,就已经写出来了。

    …………

    第二日一早,秦国使者看着泗上官方报纸上的头条评论,默然不语。

    昨晚上整个泗上所有盯着他的各国细作都亲眼看到了他进入到泗上的核心地带,也都知道和适谈了整整一个下午。

    现在就算是有个魏国的细作出现在他面前,他对天发誓说昨天除了谈谈西域的趣事、晚上的时候谈了谈极西之地的西王母之国的什么狮身人面像之外,别的都没谈……只怕那魏国细作也不会信。

    再说,就算是信了,也没有用。

    魏侯会不会信?

    就算是秦君现在写了一封亲笔信,和魏击说你们放心大胆地在宋国打仗,我要是乘人之危谋取西河我是孙子,魏击会不会信?

    报纸上不止写了那些籍使,好写了西河的山川地理形式,以及西河的重要性等等一系列的问题,并且剖析了一番秦国的改革。

    当然,用的是批判的笔触去批判的,句句不离秦国的变革并不能使得天下大利,但句句不离秦国的变革可以使得民众为私利而战而效死、秦国的锐士已经和以往孱弱的秦军不同云云。

    秦国使者正默然的时候,外面有人进来,正是一名墨者,送了他一样东西。

    那墨者只是个使者,手里拿着一张纸道“这上面是火药的配方,如今听闻秦国正在修建渭水灌溉,正需要火药,这是有利于民的事,墨家当然要支持。”

    “如今战乱将起,转运火药至秦,多有不便。”

    “昔年巨子做火药,是为了利天下。”

    “然而子墨子言,如剑,可救人,可杀人,天下之君多不义,火药如剑,不可入不义之君之手。”

    “故而巨子一直隐藏着火药的配方,以防备不义之君拿去,用作不义之战。”

    “故而,火药的配方泗上从未泄露。”

    “如今天下战乱又起,不少人或是自悟,或是研究,知晓了火药的配方,但配比未必正确。”

    “可配比不正确也能杀人,但是配比不正确开挖水渠炸石开山的时候,却又不好,所以听闻秦国要修渭水灌溉,又担心转运不易,故而将火药配方拿出,希望秦地民众获利。”

    “昔年,当涂山之大巫启,得悟天志,以得火药,助涂山女娇献于大禹,使得天下河川得以治理,民众再无为鱼鳖之灾。火药之物,本就是利民之物,今日既要治水,那还是要从大禹之志……”

    最后的那番涂山女娇和大巫、大禹的那些事,是墨家早就编造的,已经流传了十余年以至于天下都以为这才是正确版本的涂山女娇和大禹、以及大禹之子何以名启的“史实”。

    这是当年火药出现之后适编造的故事。

    秦国使者看着那张被仔细封好、有蜡封的信条,忍不住笑了起来。

    心道,泗上这些人,倒是一些妙人,极为有趣。

    秦国会火药配方的事,整个天下都知道了,而且按照泗上的“以验为先”的方法和准则验证之后,确定无误那就是正确的配方,绝无错误。

    这火药配方要是在五年前拿出来,价值数城,可现在对秦国一文不值。

    泗上知道秦国人知晓,秦国也知道泗上知道泗上没有给秦国配方,再联想了一下今日他看到的报纸,秦国使者登时明白过来泗上的意思。

    四年前火药之债,今日让赢氏还来。

    四年前借火药事,魏国不敢和秦摩擦,使得秦国变法没有外部干扰。

    现在你们秦人该还债了,所以泗上今天把火药的配方拿出来,那是因为知道这火药配方现在对于秦国来说一文不值,但是火药配方后面的那个故事却是价值整个秦国顺利变法没有外部干涉的无价之物。

    这个一文不值的东西,曾经无价,现在是否有价毫无意义,适只是借此告诉赢师隙,我喷我的,你该干嘛干嘛,你做你认为对秦国最有利的事就行。

    至于盟约,还是算了吧,彼此之间都做最有利的选择,那就比盟约更为有效,今日的事就当还了当年火药的债。

    当年无盟,今日依旧无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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