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秦犹豫了半晌,终于踏上台阶,敲了敲房门。

    “进来。”屋内传出一阵应允。他也不迟疑,整了整衣冠,推开门,看到乐毅正在几案上看着竹简。见是苏秦到来,他展颜一笑,起身迎到“竟然是季子,今日为何有暇来看我?也不托人禀报。”

    苏秦被乐毅救回来的时候,曾在乐毅府上住过一段时间,和府上下人颇为熟络,乐毅也叮嘱过众人,苏秦前来,可不必通禀,是以对于乐毅,苏秦是颇为感激的,至少这份救命之恩,就足以让他铭记在心了。

    “今日无事可做,想来自先生从魏国而来,尚未登门拜访,故而不揣冒昧,若是打扰了先生,还请恕罪。”

    “季子言重了。”乐毅熟练的将他让到几案旁,宾主东西而坐,互相寒暄起来。乐毅虽然年龄上也就算了苏秦的兄长一辈,但是在关系上还要高出苏秦好多,自然也就大大方方,没有那么多俗套。

    “欣闻季子在典客司颇受赏识,又自魏国来后,多有建树。你乃君上心中之人,他日定当为国之砥柱,只不过尚需磨砺,勿要急功近利。”

    苏秦本来伶牙俐齿,谈吐不俗,但是面对乐毅,却变得吞吞吐吐,有话却说不出来。乐毅也是察言观色之人,知道苏秦似乎别有隐衷,他轻轻抿了一口水,试着询问道“季子似乎有难言之隐?”

    苏秦将自己的心理建设抛在脑后,终于鼓足勇气,看着乐毅探询的眼神,郑重的说道“某想离开赵国。”

    “什么?果真如此?”赵雍抬起头,看着前来拜见的乐毅,放佛刚才所说,具是戏言。然而看到乐毅一脸郑重的样子,才知道并非如此。

    “的确,君上。”乐毅措辞一番,试图让赵雍容易接受,“季子说,来赵国日久,却无尺寸之功,实乃腐朽无用之人,既对不起君上之厚爱,亦对不起某之救命之恩,思来想去,终于决定远走他地,愿为赵国立尺寸之功,既全了救命之义,也完了君上厚爱之情。”

    赵雍神色不渝,缓缓起身,走到乐毅身旁,眼色凝重的看着乐毅,说道“你以为如何?”

    乐毅知道,赵雍是在担心,苏秦是他国的间人,此次来到赵国,乃是探听赵国虚实而来。若是如此,那么苏秦此去,乃是避祸之策,自然不能轻易纵他离去,若非如此,则此行定然凶险万分,稍有不慎,不但容易挑起战火,就连他自己也是性命不保。是以若是赵雍相信苏秦,简直就是举国相托了。

    乐毅定了定神,他知道自己所说的话分量会有多重,但是他还是说道“某愿意以性命担保,季子绝非他国间人。”

    赵雍是相信乐毅的,这种相信大多是来自后世对名人一种盲目崇拜和迷信,他相信乐毅既然能够名垂青史,必然在人品方面没有什么值得诟病的,至少在信誉上不会太过低下,否则亦不会有偌大的名声。当然,也不排除史籍有误,而且这个时代出仕他国亦不会受人诟病,只不过这几年相处下来,对于乐毅他是非常放心的。

    但是苏秦不同,苏秦虽然也有“锥刺股”“六国相印”等等典故流传,但是对于其为人,自己认识还是太短,无法估计,谁能相信此人即使此刻忠于赵国,到了他国,又叛变成为对方的间人呢?

    “君上,季子言自己少时游学,屡遭大难,曾在邯郸和李兑相识,互为莫逆。李兑垂危之际,苏秦为了救回李兑性命,外出觅食,不慎跌入洞中昏迷,醒来之时,李兑已经被司空接回了府中。而苏秦则在邯郸寻觅无果,流落齐国,幸的高人指点,获得,日夜攻读不辍,却投效无门,终于沦落市井,为某所救。每次思及,唏嘘不已。而君上之重用,甚至差点就一步登天,成为赵国重臣,此种恩情,已经无以为报。”

    赵雍听着乐毅慢慢说道,心思也在电转之间。

    “他自然清楚,此去之后,凶险非常,也知道君上对他这一提议,恐怕不会答应。是以才央求某代他求情,放他离去。他甚至指天发誓,若有违背,让上天雷击而死,绝嗣宗庙。某以为,季子可信。”

    以商人的身份而言,过分相信一个人是一种弱点。赵雍前世在商场上摸爬滚打,学会了虚与委蛇,学会了假面示人,就是忘了如何相信一个人。倒不是他不愿意,而是他不止一次的被他人背叛过,即使自己的亲兄弟,也曾在他背后捅刀,不但截胡了他的客户,还曾毁掉他白手起家的事业,不得不沦入他人公司打工,一步步重新爬到了那个位置上。那个世界的法则告诉他,所有的真诚都是笑话。

    而如今,苏秦这个自己只是听说过,相处没有多久,就希望自己举国相托,他开始犹豫了。

    李兑走出府门,看到苏秦正笑吟吟的看着自己,顿时喜不自胜。他在晋阳忙于政务,也就几乎很少回邯郸了,而苏秦正在谋求前程,以李兑对他的了解,定然也是足不出户,努力奋斗的。两人定然要长久不会相见了,没想到今日正在忙碌的时候,就听人传报苏秦前来拜访,赶紧抛下公务,出门亲自迎接来了。

    “哈哈,季子,真是想煞某也。”李兑说着,拖住苏秦的胳膊,大笑说道。

    “不远万里,来找兄长,这地主之谊,还是要当仁不让的。”苏秦也忍不住调笑道。

    “当然,当然!”说着拽着苏秦就往府中请去。

    如今李兑算得上赵国冉冉升起的一颗政治新星,凭借着赵成作为自己的后盾,加上晋阳之乱时的卓著功绩,声名一是无两,没有人会怀疑其前途,至少在他的同辈之中,尚无可以比拟之人。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兄弟二人躺在廊檐之下,对着天上明月,各自抒发着感慨。

    “当年你我兄弟二人,尚且为了一顿餐点奔波数日,哪能想到此时此刻,纵情吃喝,还有雅兴,赏月饮酒呢?”

    “当年若不是兄长一饼之恩,救某于垂死之际,也就不会有如今的苏秦了。”

    “那些日子都过去了,你我在赵国虽然谈不上功成名就,但是假以时日,必当荣登庙堂之上,到时还要互相提携啊。”李兑开怀大笑。自从来到这晋阳之后,无论何时都是计较再三,唯恐行差踏错,被人抓住把柄,再次锒铛入狱。如今见到苏秦,终于可以将那些尔虞我诈抛在脑后了。

    苏秦看着他,犹豫一阵,附和道“真到了那时,小弟定当恭贺兄长。”

    李兑哈哈大笑,也没有听出苏秦话中的其他意思。苏秦非常清楚,李兑是那种对于权力过分执着的人,这也不能怪他,全是因为他出身本部高贵,又多受他人欺凌,这才有了这种偏执。只要这种偏执不被阴冷所操控,反而会成为能臣干吏。

    犹豫再三,苏秦还是没有将自己准备离开的决定告诉李兑。两人酩酊大醉,天明之后,各奔东西。虽然李兑也很疑惑苏秦到底为什么回来晋阳找他,但是既然苏秦不说,他也不准备询问。不过心中已然在盘算,是不是应该给他谈一门亲事,却又因为其他事务,耽搁了下来。

    当苏秦见到赵雍的时候,整个大殿就剩下了赵雍一个人。

    “孤初次见到先生,已经能够感觉到,先生定将是我赵国之柱石。是以不惜以重金留住先生。”赵雍说道,“事实证明,孤没有看错先生。”

    苏秦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赵雍已经同意了他的离开,“谢君上。”

    “应该是孤感谢先生才对。”赵雍说着,亲自扶起苏秦,“先生不以性命之忧,为赵国甘愿舍弃这等前程,此乃雍有愧于先生也。”

    “君上有识人之才,上卿有救命之恩,唯有以此方能报恩。”

    两人絮叨一阵,赵雍问道“先生此去,当以何国为目标?”

    “齐国。”苏秦果断的说道。

    “为何?”

    “有三。其一,齐国乃是威胁赵国东方最大的威胁,且是撬动中山、燕国、宋国和楚国的枢纽,更是和赵国息息相关。若是能够在齐国位居高位,甚至影响齐王决策,那么对于赵国来说,中山和燕国之事,至少成功了一半。”

    “其二,齐王刚刚继位,事实上齐国国内政局错综复杂,正是人心浮动之际。齐威王之死,只不过让田婴和当今齐王的矛盾得到了掩盖,而并非解决。事实上,田婴在当今齐王继位之后,自去薛地闲住,不理政务,而齐王并未挽留,恰恰是这种矛盾的体现。某此去,自然会从中作梗,挑唆两人内讧。”

    “其三,齐国如今之实力,即使比之当今赵国,亦伯仲之间,不相上下。如此之际,若是要吞并中山,定然受到齐国掣肘。北部燕国暗弱,宋国又和齐国有争雄之心,若是能挑拨齐国和两国争斗,于赵国来说,当是绝顶之策。”

    苏秦果然名不虚传,至少在齐国这件事情上,他研究的非常透彻,早有准备。而且对于赵国来说,如何处理和齐国的关系,的确应该提到议事日程上来了。可以说苏秦的目标,和赵国的目标是一致的。

    邯郸城外,乐毅穿着便装,看着苏秦骑到马上,抬手和自己行礼。乐毅挥挥手,和他告别。两人都知道,此刻一别,可能就是永远了。

    “此去齐邦,当葬身异地耳,恐怕难与君再见,不知先生,可还有什么叮嘱。”

    乐毅想了想,看向苏秦。“以季子之能,毅已无话可说。唯有一事,还请苏子代为操劳。”

    “先生请讲。”

    “他日若入齐地,途径无盐,望寻一名唤钟离春的女子。若是她尚未婚嫁,可言之曰,赠君以薇菜,还之以茹籚。”

    苏秦没想到,以乐毅这等身份,竟然在齐国还又牵挂的女子,到了齐地,必然要去看上一番是如何的风姿绰约,让乐毅魂牵梦萦。

    “告辞!”

    乐毅摆摆手,看着苏秦回头看了一眼邯郸城巍峨的城头,此去之后,当无再见之日。

    就此别过,邯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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